内容提要:“另类右翼”是 21 世纪美国政坛崛起的新势力。其代表人物利用网络新媒体,以白人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为旗帜煽动底层白人的种族意识和民族仇恨,动员后者使用暴力甚至恐怖主义行为反移民和反全球化,使其成为“另类右翼”政治合法化的社会阶级基础。以唐纳德·特朗普当选总统为标志,美国白人(特别是底层白人)因身份认同引发的焦虑和“另类右翼”政治势力的诉求形成了一种相辅相成的共生关系,并通过特朗普政府的内政外交政策展现出强大的政治效能,对美国政治格局和对外关系产生着颠覆性影响。“另类右翼”的崛起促成了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的重大调整:将中国定位为“首要战略竞争对手”,从“合作竞争”转向“对抗竞争”。理解特朗普政府“另类右翼”的政治本质有助于更全面地把握当前美国政治和中美关系走向。
21世纪初,“另类右翼”(alternative right)的崛起为美国政治光谱增加了新的色彩,但并没有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2016 年,以“另类右翼”为选民基础的唐纳德·特朗普出乎意料地赢得美国大选后,媒体和学界仍视其为偶发的黑天鹅事件,称之为“特朗普现象”(Trump Phenomenon),并认为随着特朗普政府进入执政状态,美国传统的政治格局和对外关系将逐步得以修复。然而,2016年迄今的现实政治表明:“另类右翼”所代表的边缘、无序和非理性取代了美国精英政治的中心、有序和理性的既定秩序,“特朗普现象”正在构建美国内政外交的新秩序。
对美国“另类右翼”的研究由此得到国际学术界的重视。乔治·霍利(George Hawley)、托马斯·J.梅因(Thomas J. Main)等根据欧美政治谱系对“另类右翼”的思想渊源、核心主张进行了梳理、介 绍 和 比 较。沃 尔 特 · 拉 克 尔 ( Walter Laqueur)等从演变过程、组织和运作方式研究“另类右翼”的性质问题,认为其是21 世纪的法西斯主义和恐怖主义。奇普·波莱特(Chip Berlet)从美国社会和白人种族主义政治心理层面寻找和解释“另类右翼”迅速崛起的原因。林红将美国“另类右翼”与欧洲右翼进行比较,并用民粹主义对之加以解释。张业亮从社会思潮角度对“另类右翼”政治进行研究,提出反建制和非主流的特征决定了其影响的短暂性。周濂从政治哲学视角探讨了美国共和党和保守主义危机与“另类右翼”崛起的关系,对“另类右翼”的政治影响持更为谨慎的态度,但强调其对美国公共政治文化的冲击和破坏作用。
总体来看,西方学界大多在身份政治视域中展开研究,对“另类右翼”凸显的法西斯主义和恐怖主义对美国国内政治的影响更为警觉。我国学界侧重在美国政治谱系中考察“另类右翼”的边缘性,相对乐观地认为“另类右翼”不会取代主流保守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国内外研究成果为美国“另类右翼”研究提供了可贵的、差异化的视角和解释。
但是另一方面,身份政治视域忽视了“另类右翼”迅速崛起的美国社会经济根源,政治系谱视域则低估了“另类右翼”政治的能动性和危害性。“另类右翼”是后工业时代美国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的体现,与国家政治权力结合后,不仅使美国政治发生急剧变化,也改变着国际政治。用“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这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对“另类右翼”进行研究,不仅是学术需要,也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背景下,理解和把握美国政治乃至国际政治的现实要求。“另类右翼”从边缘走向美国政治舞台中心,具有经济、社会和政治之间互相作用的生成性,是 21 世纪以来美国社会内部各种矛盾无法解决而集中爆发的产物。
一、美国“另类右翼”的出现与内涵演变
美国“另类右翼”构成上的复杂性和时间上的当下性,使得学界迄今尚未对之做出统一的定义。概念的界定依赖于研究对象的本质属性,美国“另类右翼”从出现到形成政治意识形态,其内涵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一)美国“另类右翼”政治内涵演变
作为新名词的“另类右翼”,最早出现在2008年11 月。当时,美国学者保罗·戈特弗里德(Paul Gottfried)在门肯俱乐部(Mencken Club)发表演讲称,21 世纪的旧保守主义(paleoconservatives)既不同于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ves),也区别于传统的旧保守主义,是“最近历史环境下”产生的“另类右翼”。随后“另类右翼”开始频繁出现在美国媒体、政治和学术话语中。反移民、支持贸易保护政策和反全球化等主张,看上去与旧保守主义极为相似,所以媒体和学界大多将“另类右翼”与旧保守主义等量齐观。然而,新兴的“另类右翼”已被注入了不同于旧保守主义的全新政治内涵。
第一,“另类右翼”是反犹主义的白人种族主义。戈特弗里德提出“另类右翼”一词,正是为了表明 21 世纪美国的新一代的旧保守主义与传统的旧保守主义之间的差异。他认为,由新教徒和犹太人知识分子构成的传统的旧保守主义深受社会生物学的影响,关注的主题是宗教、认知和文化成就。“另类右翼”关注的主题则是移民、对外政策和资本主义的问题。当美国白人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智库“国家政策研究所”(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 的 负 责 人 理 查 德 · 斯 潘 塞(Richard Spencer)借用“另类右翼”一词宣扬自己的观点时,其内涵被注入了新元素。他说:“种族才是认同的基础。”他宣称犹太人和黑人就应该被白人统治。反犹主义标志着“另类右翼”的种族主义和新纳粹的重要属性。斯潘塞也由此成为美国“另类右翼”政治领袖。
第二,“另类右翼”是以反移民为表征的白人至上主义。戈特弗里德使用“另类右翼”表达对美国开放的移民政策的不满,但并未触及白人种族问题。他认为,在人类自我实现(self - actualizing)的本能驱使下,外国人会渴望移居美国实现梦想,美国向第三世界开放会导致人口结构的改变。斯潘塞借用“另类右翼”宣传自己的观点时认为,美国作为一个白人主导的国家,从对白人忠诚蜕变为对公民忠诚,是一种倒退。他提出:“移民是一种代理人战争,对美国白人来说,到了最后抵抗的时刻。”斯潘塞还声称自己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白人种族国家(ethno - state),提出美国需要进行“和平的种族清洗”(peaceful ethnic cleansing),将非白人赶出美国领土。“另类右翼”的另一位领袖史蒂夫·班农(Stephen Bannon)最主要的观点就是认为移民是美国文化的威胁,反对包括技术移民在内的一切移民。
第三,“另类右翼”是鼓吹暴力、强权和战争的大国沙文主义。作为“另类右翼”的提出者,戈特弗里德本人是本土主义者,他反对美国频繁对外干涉的全球主义和帝国主义政策。然而,当斯潘塞接管“另类右翼”话语权的时候,却大肆宣扬
阴谋论、暴力和大国沙文主义。白人种族主义者和白人至上主义者以“受害者”自居,认为白人受到了平权主义者、左翼人士、穆斯林、犹太人、移民、黑人和难民的攻击,这些敌人正运用各种手段密谋摧毁白人种族。斯潘塞扬言对待美国白人的敌人必须使用暴力。美国采取军事行动从来不需要什么“正当理由”。
第四,“另类右翼”是妄图建立强人政治和实施独裁统治的法西斯主义。戈特弗里德是小政府主义者,他用“另类右翼”表达反对福利国家和反对公权力干预个人自由、拥护美国宪政民主的主张。然而,随着“另类右翼”的含义发生错位,戈特弗里德的民主主义的思想要旨被“另类右翼”后起的理论家们所篡改,代表性的如柯蒂斯·雅文(Curtis Yarvin) 提出的新反动主义 (Neo -reactionary)。雅文通过发起“黑暗启蒙”(Dark Enlightenment)运动,批判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否定理性、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宣传反理性、反人道和反进步的价值观。
雅文声称美国民主制度是失败的尝试,主张美国建立强人政治的君主制政体。这实际上是戴着君主主义面纱的法西斯主义。班农曾公然宣称他是“黑暗启蒙”的信徒。“另类右翼”政治吸收了新反动主义的法西斯主义内核。
经斯潘塞和班农等人偷梁换柱后,“另类右翼”从美国旧保守主义阵营中的一个知识分子团体的政治主张,演变成为白人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沙文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思想杂糅的新的政治意识形态。
(二)美国“另类右翼”政治本质
政治是特定利益关系基础上的一种社会关系,政治本质涉及利益关系、利益关系的规范和协调原则以及政治权利三个核心要素。“另类右翼”政治与二战后美国新保守主义或旧保守主义存在着本质区别。
第一,从利益关系主体来看,“另类右翼”政治是生物学种族主义。美国共和党所代表的新、旧保守主义最显著的特征是强调人类等级秩序的存在,等级划分原则是以经济关系为基础的阶级利益,资产阶级以权力主体自居。美国新、旧保守主义都继承了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思想遗产,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准则。“另类右翼”政治则试图改变美国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另类右翼”批判平等主义,信奉种族天然的优越或劣等的人类生物多样性观点,主张人生而不平等,人类等级划分以种族为标准。“另类右翼”继承了德国纳粹反犹主义,又具有 21 世纪美国的新特征,在国内表现为白人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的反移民倾向,在国际上依然推崇弱肉强食的霸权主义。
第二,从利益关系的规范和协调原则来看,“另类右翼”政治是法西斯主义。美国新、旧保守主义都强调遵循民主、法治和自由等宪政原则。在他们看来,宪法是美国立国的根基,是固有的传统。“另类右翼”政治则反对美国公民权利本位的宪政民主,主张美国应以白人种族主义为建国原则。无论是种族主义,还是将美国底层白人塑造成移民和全球化的受害者,“另类右翼”都是在为独裁政治寻找借口,使其主张合法化。正如历史学 家 弗 雷 德 里 克 · 沃 特 金 斯 ( Frederick Watkins)所言:“法西斯主义必然摧毁民主政治,将权力置于血统及意识形态都未受污染的精英分子手中。”“另类右翼”政治拒斥通过民主和法治对个人自由与社会秩序做出规范性安排,强调通过个人牺牲和服从纪律来建立秩序和加强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