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亮:当前美国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对制度性种族主义的探索
2023年04月08日  |  来源:《美国研究》  |  阅读量:4941

自美国建国以来,对黑人的种族压迫和歧视一直是美国的“民主困境”,或称“美国困境”(American dilemma)。种族斗争历来是美国社会、政治和文化中一个最具基础性、持久性和深远影响的冲突。近两年,美国种族斗争的一个突出现象是左翼知识分子(以下简称“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兴起。它是与特朗普执政后美国种族矛盾加剧所引发的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大规模抗议示威的街头运动既平行又相互促进和相互影响的一场运动。这一运动主要以“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项目”为理论框架,以在公立学校和联邦机构开展相关教学和多元化、公平和包容培训为主要形式,通过探讨和揭示种族主义在美国持续存在的历史、制度和观念上的原因,鼓励民众积极参加反种族主义斗争的实践。这一运动引发了“白人至上论”者与少数族群和民权团体之间、种族自由主义和种族保守主义之间、两大党之间以及知识界围绕美国是否存在制度性种族主义、是否应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而展开的涉及政治、立法、司法和学术的激烈争议。这些争议涉及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美国的建国原则、如何看待美国黑人的历史作用和开国元勋、大学和中小学如何教授美国早期历史课程等重大的历史和现实问题。这反映出在美国种族和族裔、人口和文化多元化进一步发展的情况下,美国人所面临的身份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和历史认同的危机,显示出教育和思想文化领域正在成为种族斗争的又一个战场。

在美国,知识左翼素来有批评美国政治制度和社会现实的传统。目前学界对美国种族问题的探讨,大都从政策(投票权、种族隔离政策、“肯定性行动计划”等) 、立法和司法(国会和州的立法、联邦法院裁决等)、经济(就业和住房歧视、收入不平等)、政治和政治制度(两党在种族问题上的主张、联邦制等)、社会运动(民权运动、黑人运动等)等视角出发,从思想运动的角度来分析的还不多见。从美国黑人追求种族平等的斗争历史来看,各个阶段的具体目标不同,但把开展思想运动作为反种族主义斗争的一种形式还是第一次。探讨种族主义在美国盛行和长期存在的制度性和思想观念上的深层次原因,是美国当前反种族主义斗争的一大特点。

本文在对美国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理论基础和形式进行评述的基础上,分析当前美国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兴起的原因,论述它所引发的争议以及争议的特点和实质。

一. 当前美国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理论和方式

当前,美国的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主要建立在“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项目”的基础上。“批判性种族理论”是对美国种族主义存在的制度性原因进行分析的一种理论框架,也是一个社会和思想运动。从渊源上看,“批判性种族理论”建立在批判性法律研究和激进女权主义运动的基础上,同时吸取了一些欧洲哲学家、理论家和以20世纪60、70年代的黑人权力运动及芝加哥运动为代表的美国激进传统的民权思想。这些哲学家和理论家包括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以及非裔著名废奴主义者和女权倡导者索杰纳·特鲁斯(Sojourner Truth)、19世纪美国废奴运动领袖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美国黑人学者杜波伊斯(W. E. B. DuBois)、拉美裔美国劳工运动活动家凯萨·查韦斯(Cesar Chavez)、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等。该理论还汲取了女权主义对权力与社会角色建构之间关系的深入思考。

“批判性种族理论”的起源可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时的一些律师、民权活动家和法律学者认识到,民权运动的推进并没有根除种族主义,“需要一个新理论和新战略来与正在为人们所接受的、更不易察觉的种族主义作战。”他们开始从批判理论的视角探讨美国种族主义长期存在的原因,这一学派之后自称其理论为“批判性种族理论”。该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站住了脚,并且在之后短短数年内逐渐主导了种族问题讨论的话语权。不仅黑人学者,而且拉美裔和亚裔学者也在“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大旗下深入研究种族关系,形成了由拉美裔和亚裔学者组成的次研究团体。

与其他一些学术理论不同,“批判性种族理论”“包含行动成分”。它不仅试图了解美国的种族斗争形势,弄清社会是如何沿着种族划分的界线组织而成的,而且要改变它。“批判性种族理论”的这一特点使得它从开始时的法律运动很快传播到学术领域之外,成为一个社会思想运动。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实施的反移民、反穆斯林移民政策,导致白人民族主义运动(white nationalist movements)兴起,加剧了美国的种族矛盾。特别是在2020 年,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布伦娜·泰勒( Breonna Taylor)和其他多名非裔美国人被警察暴力执法致死,引发了全国对种族问题的思考,使曾经一度只局限于学术领域和大学校园的“批判性种族理论”获得巨大的关注。美国各级政府机构和学校采纳了支持“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学者和民权人士提出的反种族主义倡议,用“批判性种族理论”作为主要教材,对雇员和学生进行多元化、公平和包容培训,推动了该理论的流行和影响力的扩大,使其从象牙塔里的学问转变为当前美国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一个理论支柱。

“批判性种族理论”的一个主要观点是,美国的种族主义是一种社会结构,它镶嵌于社会制度和法律中,并非个人偏见的产物。一些机构(制度)与生俱来是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它们被白人用来以有色人种为代价谋取自己的利益。因此,所谓的“美国困境”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个歧视问题,而是延伸到整个美国社会的结构性问题。正如美国乔治城大学法学院教授、批判法学学者加里·派勒(Gary Peller)在《批判性种族观念:重新认识美国种族正义的意识形态》一书中所说,“批判性种族理论”承认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既是制度性的,又是机构性的,白人在历史上掌握着种族的权力。制度性种族主义是美国社会的一部分,种族主义是普遍存在的,不是非同寻常的,是美国大多数有色人种的日常体验。这意味着种族主义是难以根治的。

“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另一个主要观点是,种族主义,特别是“白人至上论”,巩固了美国的历史、法律和制度。“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创建者之一、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哥伦比亚大学法学教授金伯莉·克伦肖(Kimberle Crenshaw)指出,“‘批判性种族理论’是一个实践,它是把握美国白人优越历史的一种方法。”白人优越于有色人种的制度,服务于重要的心理和物质层面的目的。由于种族主义既促进了白人精英物质上的利益,又提升了普通白人民众心理上的优越感,所以大多数美国人根除它的意愿很小。因此,“批判性种族理论”的结论是,只实施针对黑人的普惠性政策不足以结束数世纪以来非裔美国人在美国处于从属地位的局面,种族权力的其他残留仍然存在。“批判性种族理论”深刻地揭示了美国的种族主义是制度性的,从而为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奠定了理论基础。

“1619项目”(1619 Project)是《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一个项目。2019年12月,在第一批黑人奴隶被贩运到弗吉尼亚殖民地400周年之际,美国《纽约时报杂志》做了一个专题,刊发了一系列包括散文、音像、诗歌、图表、视觉艺术在内的作品,目的是“通过把奴隶制的后果和美国黑人的贡献放在美国国家叙事的中心,来重构美国的历史”,把美国有色人种的历史融入美国历史更宏大的叙事中。这个项目被《纽约时报杂志》称为“1619项目”,项目主任尼科尔·汉娜·琼斯(Nikole Hanna-Jones)因为其撰写的导言而获得普利策奖。

“1619项目”对美国建国史和黑人的作用提出了若干“离经叛道”的观点如下。(1)黑人是美国民主的奠基者。尼科尔·汉娜·琼斯在导言中写道,“没有美国黑人理想主义的、艰苦的、爱国的努力,美国今天的民主可能完全不同——它可能不会是一个民主国家。”(2)美国建国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了维护奴隶制。“1619 项目”声称,“美国建国的原因是为了使奴隶制永久化”,奴隶制是美国的一个建国原则,“维护奴隶制是殖民者发动美国革命战争的主要原因”。(3)1776年签署《独立宣言》的日期不是美国建国的日期,非洲奴隶被首次掳掠到英国北美殖民地的1619年才是美国真正诞生的时间。这是因为“非洲奴隶的到来开始了一个延续了250年之久的野蛮的制度”,美国的政治法律制度、经济、文化(包括种族矛盾)等,在1776年之前就播下了它们的种子。“从奴隶制中——它要求反黑人的种族主义——生长出了几乎使美国例外的所有东西:经济实力、工业能力、选举制度、饮食和流行音乐、公共卫生和教育的不公平、令人吃惊的对暴力的嗜好、收入不平等、为世界树立的‘自由’和‘平等’的榜样、俚语、法律制度,以及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难以摆脱的种族担忧和仇恨。所有这些种子都是在1776年官方认可的美国诞生日之前播下的。”“奴隶制被认为是这个国家的原罪,但它其实远远超出这一点:它是这个国家的起源。”(4)美国的开国元勋是一伙伪君子和邪恶的“白人优越论”者。他们之中许多人拥有奴隶,这说明“他们不相信他们宣告的原则。他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是使奴隶制永久化和制度化。因此,他们建立的这个国家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根据以上论点,“1619 项目”得出的结论是:美国是作为一个种族主义国家而建立和繁荣壮大的,必须从黑人受制度性压迫的视角对美国历史加以审视。这为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提供了历史依据,即从历史的角度说明了美国的种族主义是制度性的。

与此同时,在“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和“弗洛伊德事件”的推动下,美国还出现了一批书籍,探讨美国种族问题长期存在的制度上和观念上的原因,为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做出了理论上的贡献。其中影响较大的是罗宾·迪安吉洛(Robin DiAngelo)所著的《白人的脆弱性:为什么白人不愿谈论种族主义》和伊布拉姆·坎迪(Ibram X. Kendi)所著的《如何做一个反种族主义者》。

《如何做一个反种族主义者》一书考察了美国极右翼及其暴力组织出现的历史原因,以及“白人至上”意识形态的各种表现和后果,提出了反种族主义的主张。伊布拉姆·坎迪认为,就其核心而言,种族主义是一个建立在虚假的人类价值观等级之上的强力系统。他把种族主义者界定为“那些通过行动或不行动支持种族主义政策或表达一种种族主义思想的人”。他认为,在美国,种族主义是普遍存在的,“没有非种族主义的政策或者种族中立的政策这样的东西。每个国家、团体、机构的每个政策都正在催生或维持种族间的公平或不公平”。在这样一个种族主义社会里,黑人的选择无外乎同化(assimilation)、隔离( segregation)和挺身而出做一个反种族主义者这三个选项。他认为,“消除种族主义的唯一方式就是持续地确认和描述它,然后消除它”,“治疗种族主义者的种族歧视的唯一良药,就是反种族主义歧视。”因此,伊布拉姆·坎迪在书中明确提出了“反种族主义”的概念,要求美国民众思考一个反种族主义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民众在建设这样一个社会时如何发挥积极的作用。伊布拉姆·坎迪的“反种族主义”概念推动和重塑了美国关于种族正义的对话。

《白人的脆弱性:为什么白人不愿谈论种族主义》一书从“白人脆弱性”(white fragility) 入手,分析了白人对种族主义的态度,着重从观念上和制度上探讨了美国种族主义长期存在的原因。“白人脆弱性”一词是罗宾·迪安吉洛自创的,用来描述白人在其种族和种族主义思想受到挑战时表现出的愤怒、担忧和愧疚等情绪,以及以争辩和沉默等为特点的防卫举动。这些行为虽起到了使白人恢复种族心理平衡的作用,但阻碍了白人进一步反思美国种族问题长期存在的深层次原因,阻碍了他们与包括黑人在内的少数族裔开展建设性的种族对话。2017年,该词成为牛津年度词汇候选词。罗宾·迪安吉洛在书中考察了“白人脆弱性”是如何发展的,如何保护了种族不平等,以及应该如何与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进行更具建设性的接触。她认为,目前对种族主义分子的主流定义是“种族主义者是个人有意识地根据种族不喜欢并且有意地寻求伤害一些人”,这一定义是有问题的。如果以此作为对种族主义者的定义,那么几乎每一个白人都不是种族主义者。她认为,还原性定义(reductive definition) 是几乎所有白人在种族问题上采取防卫态度的根源。她把种族主义定义为“受到法律权威支持和制度控制的团体和集体偏见”,称“尽管每个人都有种族偏见,但我把‘种族主义分子’一词保留给用来描述白人具有的偏见——我们集体的偏见受到制度和权力的支持”。她指出,在西方社会长大的白人习惯于“白人优越”的世界观,因为“白人优越”是美国的社会及其制度的基石。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无论是“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项目”,还是罗宾·迪安吉洛和伊布拉姆·坎迪的著作,都有一个共同点:试图从历史上、制度上、观念上揭示美国种族主义长期存在的根源;试图通过承认制度性种族主义是美国社会的一部分,了解和解决美国的种族主义和不平等问题,动员民众投入到反种族主义的斗争中去。这为当前美国的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提供了理论依据。

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把在大中小学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以及在联邦机构举办多元化、公平和包容培训,作为解决种族不平等和种族偏见问题的重要方式。另一方面,在“弗洛伊德事件”推动的呼吁解除制度性种族主义的浪潮下,美国不少州、学校和各级政府机构也采纳了所谓的反种族主义倡议,用“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 项目”作为主要教材,对学生和雇员进行相关培训,从而推动了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深入开展。

根据普利策中心发布的数据,自2019年12月到2020年底,“1619项目”在布法罗、芝加哥、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特拉华州威尔明顿市( Wilmington) 和北卡罗来纳州温斯顿—塞勒姆市( Winston-Salem)等5个城市和地区的公立学校系统的4500个班级开课。“1619项目”自此扩大为一门正式的课程。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在网上免费获得“1619项目”的资料。截至2021年5月,全美50州有数以千万的学生使用这一教材。有5620位受访者表示,他们会在班级中使用至少一种“1619 项目”课程的材料。“1619项目”还计划在2020年11月出版一本儿童读物。

学校也成为传播“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前哨阵地,尤其是在一些少数族裔人口较多的州和学校。美国不少州的公立学校和特许公立学校在“美国历史和公民课”(U. S. history and civics)中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例如,弗吉尼亚州劳顿县(Loudoun County)有21所公立学校开设了“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康涅狄格州是少数族裔学生占比较高的州,其中拉美裔学生占学生总数的27%,非裔占13%。该州于2020年12月批准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要求学生了解种族的结构以及它们是如何发展和为什么发展的,讲授“制度性种族主义”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不仅如此,“批判性种族理论”教程还渗入美国最精英的基础教育私立学校。康奈尔大学法学教授威廉·雅克布森(William Jacobson)建立了一家以提供“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和培训信息为特色的网站——批判性种族理论网(CriticalRace.org)。根据该网站的数据,在美国最顶尖的50所私立精英学校中,有21所学校开设了某种形式的强制反种族主义培训班,有40所学校要求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和多元化、公平、包容课程,或其他形式的反种族主义课程。

在白人民族主义把大学校园作为宣传“白人至上论”等极右翼思想的场所的情况下,大学校园也成为种族斗争的战场和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重地。不少大学要求把“批判性种族理论”作为学生核心课程的一部分。根据批判性种族理论网对美国520所高校的追踪调查,至少有236所学院或大学开设了与“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的某种形式的必修课,有149所大学对教工开展了与之相关的某种形式的强制培训。在美国25所最顶尖的医学院中,至少有23所要求对学生进行与“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的某种方式的培训。其中,有16所已经宣布把反种族主义、“批判性种族理论”以及多元、公平和包容培训纳入本校的课程。不少高校把《白人的脆弱性:为什么白人不愿谈论种族主义》和《如何成为一名反种族主义者》列为学生的必读书和教师培训的教材。反种族主义或“批判性种族理论”的相关内容还出现在教工培训和与招聘相关的培训中,以至于目前在许多大学校园,美国历史课程被“白人特权”课程或多元化、公平和包容工作坊所取代。大学历史系从事多元、公平和包容教学的老师人数超过教历史的老师人数。

不仅如此,“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美国不少联邦政府机构、联邦承包商和美国大公司也举办了“批判性种族理论”及公平、多元化和包容性培训,作为员工培训和机构文化建设的一项内容。例如,联邦调查局在“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举办了名为“动荡时期的种族对话”的专题培训班。美国能源部桑迪亚国家实验室(Sandia National Laboratories)于2019年为男性白人行政人员举办了有关白人文化和白人特权的培训班。阿贡国家实验室(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ies)和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也举办了有关反种族主义的培训。这些培训的内容涉及“制度性种族主义”、民权史、无意识偏见、包容,以及诸如反种族主义、“白人特权” 和“白人脆弱性”等概念。不少政府机构把《白人的脆弱性:为什么白人不愿谈论种族主义》和《如何做一个反种族主义者》列入必读书中,指导雇员阅读这些书籍。在这些培训中,雇员被告知他们是与生俱来的种族主义者,“支持种族主义思想、结构和政策”;他们必须致力于成为一名反种族主义者。

二. 美国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兴起的背景和原因

美国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兴起,既是对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种族问题仍持续存在这一现象的理论上的反思,也是对近十多年来特别是特朗普执政后美国白人民族主义运动兴起的一种回击。

美国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是一场全新的运动。它既不同于黑人运动, 也有别于进步主义运动的传统。从美国建国以来到目前为止的黑人运动都有一个阶段性的具体行动目标,但从来没有发动过一场思想运动,从历史、制度和观念上揭示美国种族不平等的原因。进步主义者虽然关注种族问题,但直到20世纪60年代,“并没有为提高非裔、拉美裔等美国公民的待遇做出过什么努力。”

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兴起于19世纪80 ~ 90年代,兴盛于20世纪头20年,是一场涉及社会、政治和经济的改革运动,是对工业革命引发的巨大的社会和经济变化的回应,是对自由知识分子、律师、记者和企业经理的政治态度的一种表达。当时,垄断资本与城市工人和城乡中小资产阶级的矛盾逐渐加剧,政治普遍腐败,犯罪和贫困的情况日趋严重,这推动了进步主义运动的兴起。进步主义运动站在被剥削者、弱者和受到不公正对待者一边,与政治腐败做斗争,试图使美国的自由和民主与《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所承诺的“人人享有平等和自由”的目标一致起来。进步主义运动的诉求在各个时期有所不同,近年来转向支持实施普遍医保、减少不平等、消除贫困、发展清洁能源经济、进行移民改革和刑事司法制度改革等经济和社会政策。

进步主义的种族观来自积极自由主义(positive liberalism)的思想传统。英国哲学家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在其1969年撰写的《自由四论》一文中,把“自由”的概念分为“积极的自由”(positive liberty)和“消极的自由”(negative liberty)。所谓“积极的自由”,指的是建立在自我指导和自我做主之上的自由;“消极的自由”(negative liberty),指的是免于外来胁迫的自由。与这两种概念相对的是两种自由主义:消极自由主义(negative liberalism)和积极自由主义。消极自由主义认为,人类行为的所有形式具有平等价值,人们有追寻平等的自由——只要他们不妨碍其他人的权利。对消极自由主义者而言,来源于传统的个人自治和自由本身具有崇高的价值,人们应该运用他们的自由去追寻这一价值。而积极自由主义者则断言,人们应该追求更高尚和更基础的人类价值。一般来说,自由意志论者和知识左翼是积极自由派,右翼民粹主义者是消极自由派。在移民和族裔问题上,消极自由派认为,保守的白人希望较少的多元化,并相信他们应该通过政治上合法的途径自由地追寻这一目标——只要其他公民的权利得到尊重。积极自由派则认为,白人应该逃离他们族裔的樊篱,赞同多元化,而不是同质化,支持世界主义( cosmopolitan)的观念。

美国20世纪初的进步主义思想家约翰·杜威( John Dewey) 提出的“熔炉论”和同时代的进步主义思想家伦道夫·伯恩(Randolph Bourne)倡导的“多元文化主义”,体现了积极自由主义在移民和族裔问题上的主张。在当时的美国,随着欧洲移民的大量涌入,美国已由先前的一个同质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社会,完成了向种族多元化社会的转变。杜威提出“熔炉论”,认为身为盎格鲁-撒克逊清教徒的美国人作为当时美国主导的族裔团体,应起到领导美国其他族裔团体走向世界主义的作用。伦道夫·伯恩则倡导一种更激进的世界主义愿景,提出“多元文化主义”的种族观。他在其名篇《跨越民族的美国》(Transnational America)一文中提出了“世界主义”的概念和思想,用以概括美国不同的种族传统共同组成的美国民主文化。伯恩不认同与他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不喜欢或轻视移民及其遗产的本土主义态度和政策。他认为,美国的理想主义被“大熔炉”政策造成的结果所危及。他设想现代主义的美国应成为一个把各种族裔群体团结在一起的“跨民族”( trans-national) 的实体。伯恩使用了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意识”概念,为“民族”的思想注入了新的文化内容,为“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做出了贡献。杜威的“熔炉论”和伯恩的“多元文化主义”共同塑造了积极自由主义的种族观。

尽管20世纪初的美国进步主义者反对种族主义,并促使公众开始讨论移民和文化多样化的影响等社会和政治问题,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进步主义者的主要关注点仍是欧洲移民,并且他们认为种族主义与美国国内争取黑人权利的斗争无关。

民权运动是美国黑人开展的根除种族歧视和争取法律下的平权的有组织的运动。它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20世纪60年代末结束。民权运动尽管不时引发动荡,但它基本上是非暴力运动,取得了一系列保护美国人宪法权利的法律成果。1948 年7月26日,杜鲁门总统发布9981号行政令,结束了美国军队中的种族歧视。1954年5月17日,美国最高法院对“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的裁决,有效地结束了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1957年的《民权法》(Civil Rights Act of 1957)保护了民众的投票权。1964年的《民权法》禁止由于种族、肤色、性别、宗教和国籍而产生的就业歧视。该法第七款要求成立美国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U. S. 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EEOC),以防止工作场所的种族歧视。1965年的《投票权法》(Voting Rights Act of 1965)禁止使用识字测试作为投票的要求。1968年的《民权法》〔Civil Rights Act of 1968,也称《公平住房法》(Fair Housing Act)〕页规定提供公平的住房机会,不得因种族、宗教和国籍加以歧视。这些立法在法律上保障了黑人的政治和经济权力。

民权运动兴起后,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非欧洲人大规模移民开始后,积极自由派才把亲移民和反种族主义结合起来,使用新的反种族主义术语来重塑他们之前对多元文化的理解,从反种族主义的视角看待反移民主张。在他们看来,试图通过限制移民来保持白人所占的人口份额是种族主义行为,白人有回避种族偏袒的道德义务。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把白人认同等同于种族主义在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社会作为一种强有力的情感机制开始出现。“熔炉论”遭到自由派的摈弃,伯恩的“多元文化主义”主张受到支持。与之相反,消极自由派并不认为白人维护自身利益的集体行动是种族主义行为——只要这种行动没有剥夺其他公民的权利。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者们开始认识到,民权运动的推进并没有根除种族主义。他们开始从批判理论的视角探讨美国种族主义长期存在的原因,这促使“批判性种族理论”应运而生。

支持“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学者不满于把自由主义作为解决美国种族问题的框架。如“批判性种族理论”的代表人物理查德·德尔加多(Richard Delgado)称,“几乎所有的‘批判性种族理论’都以对自由主义的深深不满为标志。这些学者对许多自由派笃信不疑的宪政法规的“色盲”和中立原则提出批评。他们指出,“色盲”的一个极端表现可从最高法院的一些裁决意见中看出。这些裁决意见认为,法律刻意突出种族是错误的,即使在纠正历史上的错误时也是如此。他们以大法官约翰·哈兰(John Harlan)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Plessy v. Ferguson)中的异议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尽管哈兰在异议中强调美国的宪法和法律是“色盲”的,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但“批判性种族理论”学者认为,这种“色盲”只允许法律赔偿特别令人发指的、受到每个人关注和谴责的种族伤害,并不能消除制度性种族主义。一些激进的支持“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学者还对自由主义的“权利说”提出批评。他们认为,道德和法律权利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总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权利是程序性的而非实质性的,这从机会平等与结果平等的关系可以看出:美国的制度赞成给予每个人机会,但拒绝确保结果平等。此外,权利在与权势者的利益相冲突时,总是大打折扣。尽管经过民权运动,非裔美国人的经济和政治权利都有较大的提高,但在民权运动后的数十年里,美国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政治和经济权利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提高,甚至出现倒退。民权运动的成果被联邦法院狭义地解释、行政阻挠或拖延,从而被悄悄地侵蚀,少数族裔群体的状况并不比过去好多少。尽管如此,自由派却认为种族问题已经解决,转而开始关注气候变化、拯救濒危生物等环境、生态问题,以及人口爆炸、粮食危机、移民权等问题。对自由主义种族观的不满和批评,成为催生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一个理论上的原因。

从实践上来看,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兴起是对十多年来特别是特朗普执政后美国白人民族主义运动兴起的一种回击。

美国白人民族主义运动在进入公众视野之前,已经酝酿了数十年。实际上,20世纪20年代,几乎在进步主义运动兴起的同时,美国保守主义开始在政治主张和信奉的哲学上呈现出现代的形式。现代右派崛起于对多元化和世界主义力量对美国的民族认同构成威胁的认知。他们把白人新教徒作为共同的族裔认同,把反多元化作为议程的中心,认为多元主义将摧毁美国建立在盎格鲁-撒克逊新教价值观之上的文明。因此,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美国的保守主义者不时以白人民族主义者的面目出现。

白人民族主义者认为,白人是一个需要受到特别的政治和法律保护的民族,美国应由白人管理和统治,少数族裔应该被边缘化或被移除。他们主张保护白人文化和价值观,从而被反种族主义者指责为“伪装的‘白人至上论者’(white supremacists) ”。“白人至上论者”认为白人应该主导所有其他的种族。

近年来美国白人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有着多种原因,其中移民的增加导致美国人口结构发生变化,带来白人“种族愤懑”(racial resentment)或“种族焦虑”,是主要原因。美国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美国历史上先后经历了三次大的移民浪潮:第一次是1841~1850年,由于欧洲闹饥荒,大约有25万爱尔兰人移民美国;第二次是1890~1930年,东欧、中欧和南欧约有1500万人移民美国;第三次是20世纪50~60年代,大量非白人移民美国。大规模移民加上本国人的低出生率,改变了美国人口的种族和族裔构成,造成白人人口占美国总人口的比例不断下降。美国人口普查局先后三次调整对白人占美国人口比重的预计:美国在2000年的人口普查中首次预计到2059年白人将不再占美国人口多数;4年后,这一时间修改为2050年;2008年美国人口普查局又称,白人占美国人口多数的时代将于2042年终结。美国人口变动的这一趋势显示,美国将很快变成一个“少数族裔人口占多数”(majority minority)的国家,而且这一变化正以加速度进行。目前在美国不少大城市,白人已不占多数。牛津大学人口学家戴维·科尔曼( David Coleman) 将族裔人口替代称为“第三次人口转变”(third demographic transition)。白人对失去多数地位的焦虑,成为白人民族主义运动兴起的土壤。白人保守派认为,反白人偏见是当今美国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民调证实了这一点。2017年7月《赫芬顿邮报》( The Huffington Post) 和民治调查公司(YouGov) 联合举行的民调显示,不少保守的白人选民相信白人比穆斯林、黑人、犹太人和拉美裔更受到歧视。民调发现,45%的美国白人认为他们面临许多歧视。2011年的一个研究发现,白人相信,反白人偏见在过去数十年里日趋恶化,目前是比歧视黑人还严重的一个问题。该研究报告的结论是,许多白人开始把种族关系视为一种零和游戏:如果美国黑人的状况得到改善,它一定是以牺牲白人的利益为代价的。

特朗普当选和就任后,其反移民、反穆斯林、在美墨边境修建移民墙的政策主张导致美国白人民族主义活动激增,从而进一步激化了美国的民族矛盾。白人民族主义者认为,“白人认同”正受到运用“政治正确”和“社会正义”概念以削弱“白人的文明”的多元文化力量的攻击。他们认为美国公立学校老师、主流媒体和文科院校所拥护的包容和多元化错误地压制了他们的声音,把大学校园作为宣传“白人至上论”的主要场所。特朗普上台后,白人民族主义运动最著名的人物、国家政策研究所(National Policy Institute)执行主任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组织了一系列大学校园报告会,宣扬“另类右翼”思想和“白人至上论”,遭到反种族主义者的反对,双方爆发了一系列激烈的暴力冲突。2017年5月13日,斯宾塞在弗吉尼亚大学发起一次手持火炬的游行活动。第二天,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Charlottesville)举行的一次集会上,白人种族主义者与反种族主义示威者发生冲突,造成1人死亡,19人受伤。2018年3月5日,反种族主义者、学生和社区成员在密歇根州立大学附近汇合,抗议白人种族主义分子理查德·斯宾塞的演讲,与白人优越论者再次发生冲突。2020年5月25日,黑人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遭警察暴力执法致死导致全美黑人大规模示威抗议,成为“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一个节点。美国各大城市相继举行了规模空前的抗议警察暴力对待黑人和反对种族歧视的游行示威。针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美国的白人民族主义者高呼“白人的命也是命”(white life matters)、“把美国重新夺回来”等口号,公开宣扬“白人至上”论,导致美国社会针对黑人、少数族裔、穆斯林的仇恨言论和仇恨犯罪上升。一些极端左翼组织也应运而生,采用暴力方式反对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集会和游行,从而导致暴力冲突不断发生,对美国社会和政治造成巨大的冲击,推动了知识左翼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产生,使之成为与美国黑人争取平等的运动相平行的一个运动。

三. 反种族思想运动引发的争议

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 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在美国引发了一系列政治、立法、司法和学术方面的争议。

(一) 政治争议

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以及在联邦机构举办相关培训,遭到了保守派的强烈反对。保守派把“批判性种族理论”视为“美国生活方式和价值观面临的严重威胁”,指责该理论“以虚假的追求‘社会正义’的名义,通过贩卖种族必要主义、种族刻板印象和基于种族的隔离来分裂美国人”,毒化了对种族主义的讨论,教育孩子“仇恨自己的国家和相互仇恨”,是一种分裂社会的“新种族主义”。保守派还批评联邦政府机构举办“批判性种族理论”培训是“用左翼思想对联邦雇员进行‘邪教式灌输’”,指责“批判性种族理论”“实际上已经成为联邦机构默认的意识形态”。阻止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已成为保守派的一个共同事业。对此,自由派认为,“批判性种族理论”探讨的是美国的不平等问题和种族主义历史持续影响当今美国社会的方式,有助于公众了解种族问题的复杂性。他们指责反对者有意歪曲“批判性种族理论”的真实含义。

在美国政治问题种族化的今天,是否在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项目”课程已成为民主党和共和党争论的焦点之一。美国两大党自成立以来,在各个历史时期,至少有一个党支持白人民族主义的理念。民主党自1820年成立到20世 纪40年代,一直明确地致力于推行“白人至上”论,先是支持奴隶制,然后又支持南方的“种族隔离法”(Jim Crow Law)。同样地,共和党在重建结束后也像其前身辉格党一样,主张对某些国籍和信奉某些宗教的移民实行限制,在20世纪60年代更强调这些主张,作为吸引极端保守派的“南部战略”的一部分。此后,随着非白人移民大量涌入美国,两党在移民政策和种族问题上的分野日趋明显:民主党成为亲移民、反对种族歧视的党派;共和党则成为反移民、主张保护白人文化和白人特权的党。特朗普的当选加速了共和党向白人民族主义的党派的转变。

特朗普在任期间,对在学校开设“1619 项目”教学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称它“重写了美国历史以教育我们的孩子美国是建立在压迫而不是自由原则的基础上的”,是“反对美国历史的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有毒宣传和意识形态毒药”,发誓将“制止对我国学生灌输激进的思想”。特朗普还指责“批判性种族理论”是“分裂性的反美宣传”,于2020年9月发布行政令,禁止联邦行政部门和美国各军种、联邦政府承包商和赠予接受者举办“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培训。特朗普政府预算管理办公室也于2000年发布了一个内容相似的备忘录。其他共和党人士也竞相指责“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美国前国务卿蓬佩奥抨击《纽约时报杂志》,称“1619 项目”“是对美国历史的歪曲解读”。特朗普政府的教育部长贝齐·德沃斯(Betsy DeVos) 指责“1619项目”“否认了1776年是美国的建国时间,否认了我国的宪法和我国的建国原则以及建立一个更完美的合众国的目的”,称它“不是历史”。田纳西州参议院共和党议员布里安·凯斯里(Brian Kelsey)发推文称,“批判性种族理论”对学生是有害的,因为它声称美国的民主是一个谎言,法治并不存在;相反,民主是种族间的一系列权力斗争。

为反击“1619项目”,回击美国是“不可救药的和制度性的种族主义”的思想,推动爱国教育,特朗普政府于2019年9月宣布成立“1776委员会”(1776 Commission)。同年,该委员会在马丁·路德·金纪念日发布了一个报告,即“1776委员会报告”,驳斥“1619项目”的观点。该报告称,“1619项目”是对美国历史传统观点的一个“激进挑战”,指责它企图“诋毁我们共享的历史,通过挑起某些团体反对另一些团体而分裂国家”,“怀疑美国最伟大的历史人物的人性、美德或仁爱”,使美国大学成为“反美主义的温床”。该报告称,学校“应该拒绝任何推动贬低美国遗产、玷污美国英雄、否认美国原则的一边倒的党派意见、活动家宣传或派别意识形态”。  

拜登政府上台后,在“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和“不给警察拨款”(defund the policy)运动的推动下以及民主党内进步派的施压下,把“推进种族公平”提升到“整个政府的最优先事项”,在移民、刑事司法制度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举措,以缓和尖锐的种族矛盾。针对特朗普政府禁止在学校讲授“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的政令,拜登在就任总统的第一天就发布行政令,宣布解散特朗普政府的“1776委员会”,指责“1776委员会”试图“寻求抹去美国种族不正义的历史”,并从白宫网站删除了“1776委员会”的报告。拜登政府还撤消了特朗普时期限制联邦机构、承包商和赠予对象举办“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培训的禁令;恢复了联邦政府各机构举办的多元化、公平和包容培训项目;要求美国联邦机构对本部门的种族平等状况进行基本评估,在200天内公布行动计划,解决在政策和项目中对平等设置的障碍;建议对公立学校开设的“美国历史和公民课”中重点讲授“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以及美国历史中“制度性边缘化”、偏见、不平等和歧视性政策和实践的项目进行资助。2021年4月19日,拜登政府教育部就联邦赠予指南发布新建议,援引“1619项目”、史密森美国非洲裔国家历史和文化博物馆及伊布拉姆·坎迪提出的“反种族主义实践”,设立小额自动赠予项目,帮助学校把反种族主义实践纳入教学中。其中,“美国历史和公民课”收到530万美元的联邦资金资助(联邦教育部当年年度总预算约为740亿美元)。建议规定,学校申请该资金必须写明老师将如何“考虑在美国历史教学中讲授制度边缘化、偏见、不公平和歧视政策和实践”。

(二) 立法争议

自由派和保守派围绕“1619 项目”和是否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展开了激烈的立法争议。

保守派试图运用国会的立法和监督职能,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课程。在联邦立法层面上,继“1619 项目”出台后,阿肯色州共和党国会参议员汤姆·考顿( Tom Cotton) 于2020年7月提出《保存美国历史法》(Protection of American History Act)草案。该法案规定,将禁止联邦政府拨款资助使用“1619项目”教学的学校和校区,其他讲授“1619 项目”的学校也没有资格获得联邦专业发展补助金。拜登政府提出“美国历史和公民课”教学重点讲授美国历史中“制度性边缘化、偏见、不平等以及歧视政策和实践”,也遭到国会共和党议员的反对。参议院少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内尔(Mitch McConnell)和30多名共和党参议员致信联邦政府教育部长米格尔·卡多纳(Miguel Cardona),指责关于“美国历史和公民课”教学的新建议是“分裂性的胡言乱语”,要求拜登政府教育部阻止这项使用“1619项目”的历史教学建议。麦康内尔写道,“美国人希望把他们的纳税钱用在促进国家团结的原则上,而不是用在促进分裂我们的激进意识形态上。

不少共和党国会众议员也给米格尔·卡多纳写信,要求拜登政府重新考虑对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中小学提供资助的建议。国会众议员道格·兰本(Doug Lamborn)和杰夫·邓肯(Jeff Duncan)在信中写道,“‘1619 项目’是对历史做出的一种种族的、分裂的、修正主义的阐述。它试图通过把非洲奴隶第一次抵达弗吉尼亚的时间作为美国的建国日期来重构美国的历史,这是从根本上歪曲我国真正的建国日期。”他们指责伊布拉姆·坎迪的书“与美国梦是相对立的”,称“让我们稚嫩的中小学生学习‘1619项目’或者伊布拉姆·坎迪的《如何做一个反种族主义者》一书中虚假的东西,结果将是适得其反,甚至危险的”,表示“我们的学校在帮助学生认识奴隶制的负面后果和美国黑人所做出的重要贡献方面,明显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是,我们不应该把有限的资金提供给推动对宪法所蕴含的原则进行攻击的学校”。

为使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法案能够获得通过,国会共和党议员还在《2022 财年国防授权法》(2022 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中加上了禁止在军事院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条款。此举遭到民主党议员的强烈反对,他们强调了在军事院校开设讲授历史和处理种族主义问题的课程的重要性。众议院武装力量委员会主席、华盛顿州民主党众议员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称,“我们需要讲授真正的美国历史,美国所有的历史,包括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历史”,而通过禁止在军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修正案,将“使军人对试图解决多元化和种族主义问题丧失信心”。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Mark Milley)在国会举行的《2022 财年国防授权法》听证会上作证时,回击了共和党议员对在西点军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提出的批评。而国会保守派议员,包括共和党学习委员会主席吉姆·班克斯(Jim Banks)和众议员马克·格林(Mark Green),则支持《2022 财年国防授权法》提出的这一修正案。此外,2020年8月,美国共和党参议员约什·霍利(Josh Hawley)给联邦政府能源部写了一份信,要求它对在桑迪亚实验室举办的“批判性种族理论”培训进行调查并做出解释。对“批判性种族理论”的态度甚至成为参议院为拜登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克坦吉·布朗·杰克逊(Ketanji Brown Jackson)举行的听证会的焦点问题之一。

由于对公立学校教育的管理属于州权的范畴,是否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 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也成为各州立法的一个热点,在美国多个州引发了激烈的立法争议。

针对“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被纳入基础教育课程,不少共和党控制的州议会提出了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法案。截至2021年9月,美国至少有28个州提出了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法案。其中,阿肯色、佛罗里达、爱达荷、艾奥瓦、蒙大拿、俄克拉荷马、田纳西、亚利桑那、得克萨斯等州已经通过相关立法,而肯塔基、缅因、密歇根、密苏里、新罕布什尔、北卡罗来纳、俄亥俄、宾夕法尼亚、罗德岛、南卡罗来纳、犹他、西弗吉尼亚和威斯康星等州的相关法案还在审议中。不仅如此,一些共和党主导的州还建议使用州资金来塑造历史教学模式,推动“爱国”教育。2020年11月,密西西比州州长泰特·里夫斯( Tate Reeves) 建议设立300万美元的爱国教育基金。他在预算案中写道,“纵观全国,幼童深受强调美国的缺点而不是取得的特别成就的极左派社会主义教学的灌输之害”,因此有必要用爱国主义“教育下一代”。南达科塔州州长克里斯蒂·诺姆(Kristi Noem)建议拨款90万美元,用于对学生进行“为什么美国是世界历史上最特别的国家”的教育。美国《华盛顿邮报》2021年5月的一项调查发现,“批判性种族理论”已成为近年来各州教育立法的重点。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是否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成为各州选民创制立法的一个主要议题。

(三) 司法争议

托克维尔说,“在美国,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问题迟早都要变成司法问题。”种族问题更是如此。自美国建国以来,联邦法院审理的有关黑人身份和权利的案件有数十件之多。拜登政府撤销特朗普政府禁止联邦机构进行“批判性种族理论”相关培训的行政令,引发了保守主义组织的反对。一些保守派组织向联邦法院起诉,试图通过司法途径阻止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 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保守派组织发现研究所(Discovery Institute)下属的财富和贫穷中心(Center on Wealth and Poverty),在东南法律基金会(Southeastern Legal Foundation)、上中西部法律中心(Upper Midwest Law Cente)等组织的帮助下,领导这一努力。保守派的目标是把这个问题诉诸美国最高法院,从而“有效地把‘批判性种族理论’项目从美国人的生活中清除”。

拜登政府提出的对“美国历史和公民课”教学中重点讲授美国历史中“制度性边缘化、偏见、不平等以及歧视政策和实践”的项目进行资助的建议,遭到20名共和党州检察官的反对。他们指责这一建议是“把引发高度争议和有严重缺陷的‘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 项目’塞进我们州的教室的露骨尝试”,要求联邦政府教育部不要采纳这一建议,否则将诉诸法院。另一方面,共和党控制的州通过的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法律,则遭到自由派和民权组织的反对。它们认为,立法禁止在中小学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是禁止在课堂上讨论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言论自由权利。它们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废除这一州法律。

俄克拉荷马是通过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法案(众议院1775号法案,House Bill 1775)的第二个州。该法案于2021年5月经州长凯文·斯蒂特(Kevin Stitt)签署后生效。法案禁止强迫学生上性别、种族或性别多样化培训课程。2021年10月,美国公民自由联合会(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和民权律师委员会(Lawyers Committee for Civil Rights Under Law)就俄克拉荷马州禁止在学校讲授“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提起诉讼,指责上述法案违宪,违反了学生和教师享有的第一修正案和第14修正案赋予的权利,认为“黑人、土著人、性少数群体( LGBTQ) 等边缘化群体长期遭受包括学校在内的机构排斥和压制,该法案是对这种歧视行为的又一次赤裸裸的尝试”。亚利桑那州通过的法律规定,该州管理的学校不得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2021年9月,亚利桑那州马里科珀县( Maricopa County)一家法院否决了该法律,裁决它违反了亚利桑那州宪法。目前这一案件已上诉到州最高法院。

(四) 学术争议

“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还引发了激烈的学术争议。“1619项目”涉及美国建国初期历史的诸多问题。奴隶制、共和体制和奴隶的存在与自由平等社会的冲突,自美国建国之初就一直困扰着这个“新国家”。1776年《独立宣言》发表后,大陆会议关于奴隶是“财产”还是“人”、是否应纳税等问题发生了激烈的辩论,一度导致新建立的邦联有破裂的危险。在制宪大会期间,为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顺利建立,防止有关奴隶制的政治冲突进一步恶化,并进而影响联邦的统一和各州间的团结合作,北部诸州在联邦宪法制定的过程中对奴隶制相关问题(如贩奴贸易、逃奴追捕等)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妥协与让步。这就造成了尽管美国《独立宣言》和宪法等文献把民主、自由作为美国的建国原则,但对待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制度上、政策上和法律上的歧视,在建国后相当一段时期仍然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在美国史学中,种族和族裔研究一直受到持续的关注。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推动了美国学界对“黑人史”“拉美史”的研究。“种族关系”成为史学研究的一个主题,产生了不少对美国奴隶制历史研究有里程碑作用的著作。

“1619项目”受到不少历史学家的批评。他们质疑它的准确性,特别是它对开国先驱进行美国独立战争的目的的描述。由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教授肖恩·威论茨(Sean Wilentz)牵头的一群历史学家给《纽约时报杂志》写了一封信,指出“1619项目”中有多处史实错误。信中写道,“在美国革命这一对任何关于美国历史的阐述都很关键的问题上,该项目断言,开国者宣布北美殖民地独立于英国‘是为了确保奴隶制能够继续’,这不是事实。”2020年3月,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莱斯利·哈里斯(Leslie Harris)在《政客》(Politico)杂志上发表文章,强烈反对“1619项目”宣称的“爱国者进行美国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护北美奴隶制”的观点。在这些批评出现之后,《纽约时报杂志》刊登了一个“勘误”,称维护奴隶制“对一些殖民者”来说是一个主要的动因,但不是所有的人。

另一方面,一些历史学家则赞扬了“1619项目”的历史研究方法及其对美国历史中“白人至上”论的作用的看法,认为它对美国历史的批判性考察是对美国的缺点的必要评论。拥有1. 2万名会员的美国历史学会(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的执行主任詹姆斯·格罗斯曼(James Grossman)一直对反“1619项目”立法进行跟踪研究。他反对州议会禁止在公立学校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的立法,认为这些立法试图抹去对美国历史上种族主义和“白人至上”论的影响的关注。他说,“你不能通过假装它们(种族歧视和“白人至上”论)不存在来弥合分歧,解决分裂的方式是理解这些分裂的历史。不少历史学家也认为,这些法案是包括前总统特朗普在内的共和党对奴隶制的丑恶遗产以及黑人、土著美国人、妇女和其他族裔对美利坚合众国的贡献的轻描淡写,是吹捧白人和男性主宰的美国历史观的努力的一部分。美国导演罗杰·罗斯·威廉姆斯(Roger Ross Williams)称“1619项目”是“对美国历史的必要重塑”,“不承认制度性种族主义和美国黑人的贡献就不能理解美国最珍贵的理想和成就。”俄亥俄州立大学英语教授考瑞莎·米歇尔(Koritha Mitchell)认为,“1619 项目”对一些人了解美国历史具有深刻的影响。

为了对“1619项目”对美国历史的“虚假”陈述进行“纠正”和展开“必要的反击”,2020年2月,“1776团结”(1776 Unites) ——一个号称要“通过描述美国历史最好的方面来塑造美国的未来”的保守派团体——针对“1619 项目”推出自己的美国黑人史课程,以回应美国民众“对真正的美国史的渴望”。该课程的教材《红、白、黑:从修正主义者和种族骗子手中拯救美国历史》(Red,White and Black:Rescuing American History from Revisionists and Race Hustlers)由民权运动领导人鲍勃·伍德森(Bob Woodson)和保守派智库之一的美国企业研究所(the 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学者伊恩·罗(Ian Rowe)编辑,收录了28篇由著名黑人思想领袖和学者撰写的文章,重点讲述“更全面和更励志的非洲裔美国人的历史故事”,试图通过“展示接纳美国建国理想并成功的非洲裔美国人的杰出成就”,来说明“美国黑人丰富的历史”,“拒绝受害文化”( reject victimhood culture)。这本书被亚马逊网站列为当年社会科学、非裔美国人研究书籍排行榜第一名。伍德森在该书的导言中称,镶嵌于美国建国文件中的原则和思想“包含了个人繁荣和重新使国家团结起来的最确定的基础”,“美国的激进左派正在运用美国诞生时的奴隶制和‘种族隔离法’来摧毁支撑美国民主的传统价值观。” 这一课程被“1776团结”免费登载在网站上,截至2021年5月,被下载1. 1万次,其中60%~70%的下载者是教育工作者。

关于“批判性种族理论”,支持者认为,尽管它作为一种理论存在不足,但它有助于人们了解种族问题的复杂性,消除人们对少数族裔群体的偏见。因此,有必要围绕种族主义为何是一种镶嵌于社会政策和法律中的社会结构而非个人偏见的结果,展开更大范围的讨论。反对“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大都是保守派。他们认为,“批判性种族理论”是对美国社会和生活方式的严重威胁。“它用种族来分裂美国人,并贩卖种族必要主义、人种刻板印象和基于种族的隔离等有害概念,所有这些都被冠以虚假的追求‘社会正义’的名义。”它教育孩子“仇恨自己的国家和相互仇恨”。“学生被教导说,他们是由肤色决定的,而不是由他们的品质所决定的”。因此,在学校开设“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是“政府主导的种族主义”,“批判性种族理论”是一种分裂社会的“新种族主义”。他们认为,“批判性种族理论”是极左派学者的发明,他们通过邪教般的灌输、胁迫和恐吓,推进其意识形态。

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美国知识左翼的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是与非裔美国人和其他少数族裔开展的街头抗议示威相平行的一场运动,其目的是揭示种族主义在美国持续存在的历史上、制度上和观念上的原因。自民权运动发端以来,少数族裔特别是非裔美国人仍未获得与白人完全平等的地位,享受到公平的对待。这是知识左翼进行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的直接动因。在当前美国种族斗争加剧的情况下,反种族主义思想运动通过在学校和联邦机构开设“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及培训,推动了民众对制度性种族主义和“下意识歧视”的关注,促进了“制度性种族主义”“无意识偏袒”或“含蓄的偏见”“反种族主义”“公平”“种族压迫”“白人特权”等词汇和概念的流行和传播。这场运动正在进行,但它所引发的争议说明教育领域正在成为美国种族斗争的一个新的战场。

围绕是否在公立学校讲授“1619项目”和“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产生的争议, 从本质上反映了在美国种族和族裔、人口和文化多元化进一步发展的情况下,美国人所面临的身份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和历史认同危机。所谓国家认同,指的是属于同一民族的流行的自我意识。国家认同有助于解决合法性和社会融合的双重问题。美国著名政治学家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把民族国家称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美国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与其他社会不同,美利坚民族不是建立在一个共同的祖先、语言、宗教、历史、习俗、传统、领土之上的,而是建立在一个共同的意识形态之上的,即建立在“公民宗教”(civil religion)或“美国信条”(American creed)之上的。在美国,属于“美国人”的自我意识是基于共同的理念的。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建立在一个信条上的国家。“自由”“平等”代表着美国社会最基本、最重要的价值观。美国建国200多年来,种族不平等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这与《独立宣言》所宣称的“人人生而平等”的建国理念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围绕“批判性种族理论”和“1619项目”引发的“美国是不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的争议,从实质上反映了在当今种族和文化多元化的美国,自我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和历史认同所面临的危机。

(作者系张业亮,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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