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涛 :种族歧视:一个主义,多重面具
2020年12月09日  |  来源:《环球》杂志第25期  |  阅读量:2268

6月5日,人们手持写有“黑人的命也是命”字样的横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洛斯阿尔托斯参加抗议活动

近年来,种族主义成为美国公众话语中日益常见的术语。自195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兴起以来,对该术语的理解、诠释和使用一直没有停止过。

今年5月黑人乔治·弗洛伊德死于警察暴力执法事件,成为美国长期积累的种族矛盾新一轮爆发的导火索。“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所引发的大规模街头抗议活动,重新唤起人们对种族主义的关注。

作为一种历史现象,种族主义问题一直缠绕着美国,成为难以根治的社会痼疾。主要原因在于,种族主义一直深嵌于美国各种制度及生活中,并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对美国社会和个人不断构成破坏性影响。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反种族主义在美国更加任重道远。

三大表现形式

种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也是一种社会行为:它相信不同种族或肤色可以解释人与人之间特征及能力上的差异,相信一定的种族优于其他种族;它还是一种凭借种族或肤色判断而引发带有偏见或歧视倾向的言行。从这个意义上讲,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在含义上有时可以交替使用。

依据联合国《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1965)的定义,“种族歧视”乃是基于种族、肤色、世系或民族、人种的任何区别、排斥、限制或优惠,其目的或效果为取消或损害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或公共生活任何其他方面人权及基本自由在平等地位上的承认、享受或行使。需要注意的是,“优惠”同样被视为一种歧视行为。

在以种族等级观念为架构的社会里,不可避免地会滋生出种族矛盾和冲突。换句话讲,就是处于特定社会等级的一类人群或个人,基于对种族和肤色的看法,对社会另一类人群或个人抱有歧视或贬低态度。前者通常拥有更多的社会权力及资源,并利用这些权力和资源,不断维护和强化着从“上”到“下”的种族偏见。

因此,有必要把种族主义放在盛行的社会及文化权力关系中加以理解。“个体性种族主义”和“结构性种族主义”被认为是两个主要形式。

对许多人而言,个体性种族主义是通常意义上的种族主义,即一个人因对方的种族或肤色而对其给予区别性对待,通常(有意或无意地)通过观念、言语、表情或举止等方式表现出来,造成人与人之间相互隔阂、排斥甚至怨恨。在美国,它发生在白人和少数族裔之间,也发生在不同的少数族裔之间,即所谓的“横向式种族主义”。

结构性种族主义则主要嵌入在一定的制度或机构系统的实践中。其反映出的种族歧视由社会各种机构或制度安排造成,如企业、政府、学校、医院、法院等,有时也称为制度性或系统性歧视。主要表现为,通过一定的公共政策、部门作为、文化表现及其他规范准则,使特定种族人群始终处于不平等状况,往往还伴随着强制方式,比如带有歧视色彩的立法、居住隔离政策、低水平的医疗保健、低下的受教育程度、不平等的经济机会等。

两种形式的种族主义造成的后果显然不同。前者的被歧视对象局限于个人或少数人;后者的受歧视对象则是大量人群。此外,前者易于被识别、察觉和纠正;后者更为隐蔽、更令人习以为常,也更难以纠正。

在这两种形式之外,还存在着一种隐性种族主义。当种族歧视被全球普遍视为需要根除的社会毒瘤,过去赤裸公开的种族歧视逐渐被内隐的种族歧视所替代。内隐性歧视可以是个体性的,也可以是结构性的,它不易被公众察觉,有时甚至在界定上模糊不清,看似不带种族色彩,实则不然。

美国式复杂现实

尽管1861年爆发的美国内战从根本上废除了蓄奴制,使这个国家从濒临分裂的状态回到统一,但种族问题依然存在并不断撕裂着美国社会。尽管有关黑奴和种族歧视的各种法律和观念已被废除,但它们的残余影响却延续至今。

更具挑战、更为顽固的则是结构性种族主义,它表现在美国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的诸多方面。历史上的《排华法案》、“哈纳佩佩大屠杀”、日裔美国人拘留营等,都是引发种族问题争议巨浪的典型案例。

对一些少数族裔而言,结构性种族主义仍无处不在,但部分白人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它满足着占人口多数的白人的既得利益,也因为其受害者往往生活在贫民窟、拘留所或监狱等“看不见”的地方。

相比以往,如今更多的少数族裔获得了不错的工作,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一些白人开始反思结构性种族主义,甚至为所谓“逆向种族主义”现象担忧--即各级政府为少数族裔提供更多的福利及救济项目、开放边界、实施肯定性行动,这些优惠使得白人觉得自己在社会中受到了歧视。这种认知上的差异一定程度上使美国国内种族问题恶化。

5月的“弗洛伊德之死事件”引发了席卷全美乃至全世界的抗议怒火,不仅因为其画面残忍,也与其发生在美国新冠肺炎疫情不断蔓延之际不无关系。

一方面,美国政府长期以来未能确保少数族裔在卫生、住房、教育和其他领域享有平等权利;另一方面,由于收入较低和债务较高,非裔及西班牙裔美国人的贫困最为严重,这意味着他们更有可能居住在拥挤的空间里,也不得不更多地选择乘坐公共交通,并因为工作接触到病毒。这导致他们在疫情中更难自我保护,造成美国新冠肺炎疫情患病率和死亡率在种族层面亦存在巨大差异。

反种族歧视任重道远

种族问题为何在美国社会难以彻底根除?人们可以列出一份长长的原因清单。其中最为根本的,乃是种族主义深扎于美国政治文化制度中,且已内化为美国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

第一,种族主义已内化于美国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中。美国是移民国家,由不同文化、语言、肤色的种族组成,但欧裔白人一直占这个国家全部人口的多数,在美国政治文化生活中处于支配地位。

第二,在意识形态层面,种族主义在美国从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尽管有关黑奴及种族歧视的各种法律和观念已被废除,但陈旧过时的白人殖民意识和心理依然存在。“当代殖民者”的不同在于,远离战争和武器,转而通过文化、语言和教育等手段,使人们接受和认可“白人至上”观念。

这类符号权力使得少数族裔在潜意识里接受、忍受并适应他们在种族上处于从属、不平等地位的现实,进而产生自我身份和认知心理上的自卑感和沮丧感。对于一些少数族裔移民而言,加入美国“主流社会”意味着融入白人主导的社会。

第三,种族主义在美国往往被利用为政治工具。民权运动、“弗洛伊德之死风波”,背后都有着重要的政治驱动力。移民问题成为美国两党政治对立的重要议题,族群政治也成为近年来种族主义卷土重来的重要诱因。

随着美国人口结构改变,少数族裔人口增长速度加快,其中增长最快的人群之一是“混血族裔”。一个预测是,由于非白人婴儿出生率更高,白人占全国人口多数的情形可能不会长久,美国可能出现没有哪个族群能单独构成社会多数的情形。在美国国内族群政治和社会发展更趋多元化的同时,新风险也接踵而至,焦虑、恐惧和烦躁使得白人至上等论调再度甚嚣尘上。

显然,种族主义对反复叙述的两个核心“美国神话”提出了质疑。一个神话是“天定命运”,它强调美国的民主自由信念具有神圣属性;另一个神话是“美国梦”,它镌刻在外来移民的理想中,认为这个天选之国的未来是美好的,而且必将美好。

这两个神话被描绘成美国日常生活的现实,而且频繁出现在人们的日常言语里。人们渴望生活在一个种族平等的社会里,然而在如今的美国,现实与理想仍相距遥远。

美国种族主义痼疾需要通过深刻的社会改革予以根治,尤其要从意识形态和社会行为两个方面入手,不仅关注个人层面的反种族主义,也应该关注整个社会层面的反种族主义。作为一种全球伦理价值,反种族主义需要所有人的积极参与和行动。

(刘永涛,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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