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在媒体的挖掘和传播中被不断补充完整,这整个过程支撑起真相,真实是一个开放系统,随着新事实的出现、我们对真相的理解不断的调整,实现认知的进化。
被新冠肺炎疫情隔离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FT中文网前总编辑张力奋,在美国休斯顿养了十几只静悄悄的蜥蜴。
本以为这是另一个寻常的寒假,张力奋按惯例结束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一个学期的工作,启程去美国写作,几天后疫情突然暴发,武汉宣布封城。密切关注新闻的张力奋,和很多人一样,只看懂了开头,没料中结尾,眼看疫情的“上半场”在中国逐渐平息,身后的美国又一头闯进了下半场。
“整场”陪伴张力奋的,是这十几只蜥蜴,当自己被隔离在家,往日平淡的生活被打破,静静地观察它们,成了张力奋每天必做的工作之一。张力奋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先是留校任教,后来赴英留学,获传播学博士之后回到业界,在BBC、英国金融时报从事新闻工作逾20年。2016年,他应邀作为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回母校执教。
“隔离不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但也不都是坏事。一是可以换一双眼晴看世界、看自己,很多司空见惯的事突然放大,有了新意与灵感。同时也让我们有机会做几件一直没做成的事。比如,养几只小动物,系统观察它们,补一补生物学。感谢这次隔离,我实现了。”
舆情伴着疫情一波波汹涌而来,这位待在家里的“新闻研究者”却有了更为沉静的思考,事实、真相、原点……简单概念的重要性,在普遍焦虑的风险中,醒目地凸显出来,预示着传播在后疫情时代的新图景。
01 海量信息的“供需失衡”
“有时候,蜥蜴们在宠物笼里隔得很远。它们只吃活的小昆虫,如蟋蟀、面包虫。当你悄悄把蟋蟀放进去,其中一只蜥蜴发现了它。过了一会儿,其他的都会围过来,为什么它们只吃会动的东西?它们之间是怎么沟通信息的?它们有组织吗?我至少见证一次,两个蜥蜴似乎在合作攀爬光滑的垂直表面。”张力奋说。人作为一种高度社会化、互相联系更为密切的生物,信息流转的内在机制又是什么呢?
在他看来,从媒体角度看,这次疫情有两个决定性的因素:一方面是生活状态的逆势改变,历史上重大疫病下往往如此。另一方面是新传播技术条件下,生产的海量信息。特别在当下社交媒体的蛮荒时期,这是新现象。两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信息传播供需失衡的加剧或错位。我们可以知道无穷量的信息,但我们常常不了解最重要的基本事实,这是基础事实的稀缺性。
在严格疫情防控的条件下,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安全的,但隔离把物理世界突然变得很小,小到人们都要每天24小时共处,回归家庭的小空间里,同时也将感受、情绪高度放大、关注力转移、汇聚成集中暴发的共同体验。隔离,意味着人们的社会化程度降至低点,人们比平时更迫切地需要知道外界的信息和变化,来寻求生存心态的稳定。人在极端情景下对信息的强烈需求,可以是一种生理反应。
其实在疫情之前,焦虑也已成为现代人机制化的新常态,它随着社交媒体的演进被凸显出来,手机几乎成了人类的延伸肢体,即时、海量的信息不断冲撞着人们的感官和思维,几乎成了主宰力量。在这样的境况下,一个普通个体想要抵挡信息的裹挟更加困难,信息的筛选与核实变得非常重要,人们高度依赖权威的信息源,这也是媒体的价值与职责所在。过去几个月来,张力奋也暗暗给自己熟知的媒体环境做着评估,第一财经、财新、财经、澎湃、《三联生活周刊》等一批媒体的表现可称得上能担当得起媒体的招牌。
“特别是前期,这些媒体的一系列试图追根溯源的报道非常引人注目,建立起基本事实的模型,这非常重要。在这一场重大公共卫生事件暴发时,人们对新闻的需求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所熟知的5个W,新闻最基本的要素:何时、何地、何事、何因、何人。基本事实至关重要。”张力奋说。
虽有海量信息,事实的稀缺性却更为加剧了。不仅有谣言和段子趁虚而入,也有两个意外的收获:一个是钟南山、李兰娟、张文宏为代表的科学家和医生们脱颖而出,成为新的明星,他们通过媒体和平台不断发声,安抚人们的情绪。
另一方面,关于诸多普通民众记录武汉生活的民间文本,在张力奋看来,人在非常时刻记录自己的生命体验,是一种基本权利,是对媒体不足甚至缺位的“救赎”。随着武汉封城的持续和疫情防控的推进,受众需要获知更多人的信息、境况,这些记录便成了了公共书写的一部分。疫情中,众多普通人的日常记录也成了爆款,比如年轻小伙“蜘蛛猴面包”,用视频记录着武汉封城之后的日子,这位曾经只有几千人关注的微博博主,短时间里聚起500多万的粉丝,一段视频的点击量就达到几千万的级别。
“此次疫情是回溯新闻为何物、研究媒体技术演进,以及大众新闻启蒙的最好契机,”张力奋说,“我们在经历灾难时,会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和世界的脆弱性,从新闻传播的角度,如何在新技术颠覆的趋势中回归最本体的问题,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真新闻的供应是基本前提之一。”
02 真实的反转
蜥蜴也有秘密。
张力奋很好奇,蜥蜴蜕下的皮总是消失不见,他查过资料,蜕皮过程只需要一天,但他在缸里遍寻不到蜕变的遗迹,为此他困惑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在例常的观摩时间,拍到了事实,原来是蜥蜴自己吃掉了。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说清了“真实”与“证据” 的含义。相伴舆情出现的,经常是一次次的反转。张力奋说,记者对事实负责。当事实出现反转时,人们的判断和认知也随之调整。比如疫情发生前期,到底是不是存在“人传人”的现象,出现过很多波折。
在张力奋看来,反转不止是基本事实被推翻了,从而简单得出另一个结论。从时间跨度看,它是一种基于证据的思维方式。事实在媒体传播中不断补充完整,整个过程支撑起真相的调查与斟别过程。它是个开放系统,随着新的证据出现、不断的否定和调整,实现认知的进化。
“只有事实本身发生了改变,所谓真相的反转才会成立,这需要经过专业训练的媒体,源源不断地报道和输出符合事实的信息。用户虽享受海量信息,但在整个信息链,仍是体态庞大的弱势群体。”张力奋说。
张力奋对中西方的媒体生态都了解。欧美媒体乐于报道负面新闻或坏消息。疫情当前,仍然如此。中国媒体对欧美疫情失控的严厉批评,使用的证据恰恰是欧美媒体递来的“刀子”,即报道的坏信息。不同的事实之间有竞争,可以更好地接近真相。
关注事实是媒体的核心竞争力,围绕互联网时代媒体甄别事实的硬需求,欧美很多地区出现了提供服务的专业商业机构,通过技术手段判断一张照片、一段音频和视频的真伪。
张力奋认为,事实反转太多,是国内传媒界境的重大缺陷。间接地伤害市场、社会秩序,甚至造成群体间的“撕裂”。“这些反转提醒我们,媒体人认定和报道事实的专业素质多么重要。重大公共危机,是检测媒体权威性最重要的契机。”张力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