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和评估身处东亚的中国的外部环境变化,南亚、中亚和中东地区都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尤其考虑到近年的中印边境冲突和今年的阿富汗变局,南亚和中亚、中东正在发生许多让中国不可忽视的变化。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我们该如何理解南亚、中亚、中东地区战略环境和国际关系格局的转变?中国又该如何审视并从战略上应对这些变化造成的问题?本届百川论坛的第四个议题将重点关注“中国与南亚与中东”的格局演变,并对中国的外交战略发展提出新的方向。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助理林民旺研究员,和兰州大学中亚研究所/兰州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曾向红教授对上述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灼见。本文内容整理自二位嘉宾的精彩发言。
林民旺:南亚战略环境变化及其对中国的挑战
要讨论中国和南亚的问题,首先需要认识到印度的核心性。首先,印度是南亚当之无愧的霸主,它的经济体量占整个地区的79%。其次,地理上,印度是南亚的“核心”,所有其他南亚国家之间在地理上是没有接壤的,都必须通过印度才能连接。尼泊尔和巴基斯坦、尼泊尔和不丹、不丹和孟加拉都没有接壤,都要靠印度连接。印度处在南亚次大陆的中心位置。在南亚区域,能挑战印度的只有巴基斯坦,但是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差距也非常大——它的经济体量只有印度的1/9、人口只有印度的1/6、领土只有印度的1/4。哪怕是稍微可以抗衡的核武器和军队的数量——也只是印度的1/2、军费开支相当于印度的1/4。从某种程度上说,谈南亚就是谈印度。或者说,解决了同印度的关系问题,解决了印巴之间关系的问题,就基本上就解决了中国在南亚战略上的问题。
研究印度外交在历史脉络上的转变,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目前在南亚的困境。现在媒体上有很多专家们发声,认为印度外交的根本特征是“不结盟”,这是由于尼赫鲁时代的印度外交战略太过耀眼,影响了人们现在对印度外交战略的认识。其实印度的“不结盟”只在1962年之前。1962年后,印度就逐渐抛弃“不结盟战略”,并走向现实主义的结盟战略。中印边界战争之后,印度立刻公开寻求依靠美国军事上的帮助,比如防空领域。后来印度和苏联结盟,帮助印度在南亚地区搞“门罗主义”政策——吞并锡金、肢解巴基斯坦,这都与它的结盟战略密不可分。苏联解体之后,印度陷入“无盟可结”的境况,开始转向所谓“战略自主”。1998年核试验成功之后,印度突破了被大国压制的战略瓶颈,采取“平衡外交”周旋于大国之间,并将自己当成砝码,在大国间的关系天平上“游走”。到了2014年莫迪上台至今,印度更倾向于成为一个领导型大国。
莫迪执政至今,对印度外交进行了全方位的重塑。首先,印度在经济上要跟中国“脱钩”,外交整体上站边美国阵营。从冷战至今的大国外交的框架中,印度的大国外交从最早的“俄美平衡”,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崛起之后的“中美平衡”,再到莫迪时期“亲美脱中”,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转向。印度近10年来调整了和几乎所有美国最铁杆盟友之间的关系,包括日本、以色列、沙特、澳大利亚等——尤其是澳大利亚。2017年重启印太的时候,印度曾非常反对澳大利亚加入“马拉巴尔”海上军事演习机制,但是现在它的态度却截然不同,这也是印度站边美国阵营的一个力证。
其二,印度重塑了在南亚区域的外交关系,实现了从“防美抵中”向“拉美防中”的转变。印度过去将南亚当作绝对的“势力范围”,防范任何其他大国染指,但是近年来却出现了变化。从印度对不丹的外交关系的变化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不丹是印度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势力范围”,印度曾不允许不丹跟任何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建立外交联系。但是近年来,印度却积极促成美国和不丹建立联系。去年,印度还同美国一起游说孟加拉国加入“印太战略”,这也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印度在区域外交中,实现了从“防美抵中”向“拉美防中”的转变。
其三,印度在多边外交中动作和态度的改变。20世纪90年代末俄罗斯提出中俄印大三角,搞了中俄印外长会机制,印度是最积极响应的。2009年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建立,印度也是很积极参与的。彼时,印度是带有很强的反美情绪加入这些合作机制的。但如今,印度外交对“印太战略”、对“四国安全对话(Quad)”、对科技12国联盟(T12)、对民主十国联盟(D10)都很热心,对参加7国峰会也表现出了更大的积极性。
其四,印度和发展中国家的关系变动。印度曾是不结盟运动的发起国,在发展中国家影响也很大。但莫迪上台之后,两次的发展中国家为主的不结盟运动峰会,印度都没有参加。去年虽然参加了视频会议,原因却只是想要借助抗击疫情的主题售卖印度的疫苗。
总体来看,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印度外交战略指导思想发生了五个方面的变化:一是从国内封闭的计划经济转向面向全球化的自由市场经济模式;二是对外政策转向服务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三是抛弃“第三世界主义”和一直潜藏的不结盟情结;四是拒绝反西方主义,并开始拥抱西方;五是理想主义逐步退却,并淡化了外交说辞中的道德主义色彩。这些思想变化促成了冷战后印度外交战略转变。
此外,印度的外交变化还有两方面现实因素的支撑,第一是印度国内左翼力量的衰落。从建国到20世纪90年代末,印度共产党和左翼力量一直是印度的第二大政治集团,执政的国大党是中左翼的,但是现在上台的莫迪政府却是右翼的。第二是印度在经济上的改革开放影响其整体外交的取向,使其更偏向于亲近西方。比如大量在海外留学的印度人都开始归国,因为印度经济发展后,创业发展的机会在增加。
当然,除了印度,同样要关注到南亚战略环境的整体变化。首先,喜马拉雅地缘格局发生变化。历史地看,在康乾盛世的时候,喜马拉雅的南麓、北麓都属于清朝的势力范围,但是现在南麓要么被印度吞并,要么属于印度的“势力范围”。中国如今崛起,重新建设跨越喜马拉雅的交通和联系网络,使得喜马拉雅的地缘政治发生了变化。目前,中国和印度的实力对比在逐渐增大,中国的GDP体量很快就是印度的六倍,因此印度的前国家安全顾问才会说,“喜马拉雅的地缘格局发生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其次,印度洋地缘战略格局的变迁。曾经印度洋是大英帝国的“内湖”,这种控制一直维持到1947年英国撤出;1964年,美国第一次进驻印度洋,并逐步建成了以美国为主导的军事基地;再后来,印度洋成为印美分权的范围,东印度洋属于印度,南和西印度洋属于美国;2008年之后,中国海军的到来改变了这个大格局——随后,中国有了吉布提的后勤补给港口,在印度洋沿岸不少国家都有“一带一路”下的港口项目,这种改变无疑是巨大的。
此外,印度洋沿岸的小岛国因为地缘位置很好,都想效仿吉布提,通过出租港口给大国当军事基地来收取巨额的租金,比如吉布提通过出租港口给美国、英国等十几个国家来换取巨额的租金。印度和美国一直都在防范印度洋小岛国给中国等国家提供所谓军事基地的可能性,担心中国会因此对印度洋有更大的影响力。
基于以上的背景,未来中国在南亚的战略发展将面临很大的挑战。首先,是“中巴”和“印美”之间的“准两极格局”将长期化存在。中美战略竞争长期化以后,中印的竞争也将长期化。因为美国对中国的战略竞争,让印度对美国的担忧逐渐减弱,从而印度“拉美”的战略也将长期化。另外,南亚区域内部的变化,对中国也是极大的挑战。虽然南亚区域内部紧张局势逐渐呈现出缓和的姿态,巴基斯坦跟印度改善关系,孟加拉跟巴基斯坦改善关系,区域内的一些小国关系改善了。但这些小国——比如孟加拉、尼泊尔则由于承受来自美国霸主的压力,被迫在美印和中国之间站边。而且印度作为南亚最大的霸主,对南亚区域内部也会施加压力。可以说,在目前南亚很多国家中,都存在一派是亲中的、一派是亲印的,彼此针锋相对,局势异常复杂。那么,如何寻求一个更好的方式,形成对这些国家的影响,也将是中国在南亚区域战略的关键所在。
曾向红:撤军阿富汗后美国中亚政策的调整
2021年4月14日,美国总统拜登宣布,驻阿富汗美军将于9月11日前撤出,要结束这场美国历史上耗时最长的战争。2021年8月30日,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肯尼思·麦肯齐宣布,美军已完成从阿富汗撤出的任务,美国在阿富汗近20年的军事行动正式结束。那么,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
如果抛开美国为何撤军的问题,只分析美国撤军带来的效应,那么首先,受到最主要影响的是美国的国际声誉与形象,因为战争本身并没有对其国家实力造成实质性的损害。美国进攻阿富汗是911事件带来的一个客观的后果,在从911事件开始近20年的时间来看,毫无疑问这一系列的外交举动损害了美国的国家形象,也可能对美国未来产生一些切实的负面影响,比如欧洲等盟国重提战略自主。从客观数据看,美国在阿富汗遭受了什么样的损失呢?2400多人的死亡,2000多人的受伤,以及2.4万亿美元的投入。2.4万亿美元对美国20多万亿的GDP来讲并未伤筋动骨。而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内撤出去10多万人,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美国依然具有强大的实力。
其次,美国不负责任的撤军,可能令阿富汗陷入持久的动荡局面。虽然阿富汗临时政府已经成立,也公布了主要人员的任命,北方联盟也被打败,好像短期内阿富汗看见了曙光,但是塔利班内部的分歧,以及塔利班跟恐怖组织能不能实现有效的切割,这些都是需要我们长期关注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处理不当,很有可能对阿富汗局势的稳定造成巨大挑战。
第三,对中亚各国安全稳定形成冲击,恐袭风险、毒品走私、难民扩散尤其令人关注。中亚各国目前并未在阿富汗问题上有明显表态,是因为各国对阿富汗局势是否能实现稳定心存疑虑,而一旦出现不稳定因素,就难免重燃恐怖组织回到中亚的火苗,增加恐袭风险。而且,200多万难民如果越境到中亚,将会对中亚的经济和社会稳定造成很大的危害。另外,毒品走私问题也迫在眉睫,虽然塔利班说会采取有效的措施让阿富汗不再成为一个毒品国家,但承诺能不能兑现尚未可知。
第四,美国致力于维系和扩大在中亚的影响,进而破坏大国在该地区形成的“无声的协调”。虽然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但是留了一些军人——他们脱掉军种混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因为希望可以继续保持其影响力。
美国撤军后对其中亚政策也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第一个调整是美国不会彻底的脱离阿富汗,会以各种形式来影响阿富汗局势的发展,比如说留下了一部分军人,穿上了民装。第二个是加强与中亚国家的协调,进一步强化C5+1机制。在撤军之前和撤军之后美国跟中亚五国进行了一系列的协调,并且强化C5+1机制,这也是美国影响中亚局势和阿富汗局势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抓手。第三个是必要的时候美国不排斥跟中国和俄罗斯进行有限的协调,因为中、俄、美在实现阿富汗稳定上是有一定共同利益的。第四是实现战略转移,着重分别从西面和东、南面遏制俄中的力度。
基于以上的背景,中国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策略呢?
首先,要谨慎参与阿富汗事务,避免军事介入。比如官方层面上是不是要中国在阿富汗设立军事基地这类问题上,表态需要非常慎重。第二,要加强与俄罗斯、伊朗等阿富汗邻国的协调,延续或新建阿富汗问题的国际沟通机制。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会议机制,比如俄罗斯建立莫斯科进程,中国、美国、俄罗斯、巴基斯坦四国也曾经开过会讨论阿富汗的局势。这些会议机制在未来阿富汗局势的处理过程中作用很可能将得到延续。但与此同时,在阿富汗局势问题上面我们也能看到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集团化的出现,这是一个比较危险的态势。第三,巩固与中亚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第四,强化上海合作组织的安全功能,并赋予其新使命。上海合作组织在发展的过程中,尤其是随着“一带一路”的提出,它的发展动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今年刚好又是其成立20周年,国内很多会议都在讨论它的成效,以及今后将往哪个方向发展。阿富汗局势如果控制得当,并能达成一个有效的共识,很有可能将成为上海合作组织发展的新机遇。最后,不排除与西方国家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合作。其实大国之间,在阿富汗问题上都是有共同利益的,比如说毒品问题、恐怖主义问题。阿富汗如果不能形成有效的稳定,不仅对其邻国产生影响,对很多世界主要的大国都会产生负面的影响——比如恐怖主义的复苏、毒品的泛滥,因此,阿富汗局势的稳定,将成为我们促进大国之间合作与协调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