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刚:拜登任内,美国可能出现的四个转型前景
2021年06月05日  |  来源:中华美国学会  |  阅读量:2664

从本世纪初至今的20多年里,“美国向何处去”,一直是国内乃至各国研究界最为关心的重大问题之一,因为人们的基本假定是美国霸权“高处不胜寒”,而其未来动向又与我们利益攸关。无论是9•11恐怖袭击后小布什政府全球战略的调整,亦或是9•15金融海啸后奥巴马政府的国内改革,更或是特朗普当选后在国内“禁穆”“修墙”“排华”,对外“废约”“退群”和发动“贸易战”“意识形态战”,人们对任何具体问题的关注,都不自觉地要论及美国的长远走势和国际地位。由于美国表现越来越差,人们对美国向何处去的讨论,便日益聚焦于“美国将衰落到什么程度”这类倾向性话题。

2020年以来,美国是疫情、经情、社情、选情“四情叠加”,情况比以往更加危急。拜登临危受命后,整改决心很大,动作幅度也很大。从目前迹象看,拜登想要推进的不是一般的政策调整,而是新一轮深刻的国家转型,是想打一个大的翻身仗。我们一直以来在关心的“美国向何处去”问题,则因而转化为“美国到底能不能好起来”的追问。在此语境下,关于美国的未来前景,有四类可供参考的猜测或类比:

第一种猜测可以称作“新新政时代”

第二种猜想可归结为“新里根时代”

第三个可类比为“拉美化”

第四个视角即“英国化”

第一种猜测可以称作“新新政时代”。这不仅是因为“绿色新政”在拜登上任前就成为关键词,因而引发人们到底是“绿色领域的新政”还是“以绿色新政带动全面转型”的无限遐想;而且还因为拜登上台后采取的一系列举措及背后逻辑,大多与罗斯福新政一脉相承,例如联邦职能的加强、政府体制的变革、亲社会管市场的政策倾向、以及劳资契约关系的重建等。自上任以来拜登政府疾风骤雨式的行政令,在控枪、移民、种族等问题上的改弦更张,在“救助计划”、“就业计划”、“家庭计划”等政策上的恢弘手笔,特别是在最高法院改革上体现出的较真碰硬,让一些人禁不住相信3B(build back better,“重建美好”)是完全可能的。

值得关注的是:如果拜登政府能基于美国仍为“一超”的综合优势,利用涉疫危机提供的巨大契机,从推翻前任特朗普的所谓“倒行逆施”入手,大胆推进经济、政治、社会领域全方位变革,美国是否有能力推动“二次新政”,让美国转为危机、化被动为主动,再次奠定美国长久霸权的基础?事实上,拜登政府的很多官员就是这么期待的。对美国前景进行的第二种猜想可以归结为“新里根时代”。里根和拜登接手的都是满目疮痍、灰头土脸的美国。里根和拜登的挑战均可概括为:战争阴影挥之不去,竞争对手迅猛崛起,国内经济滞胀,民众士气低迷,社会抗议频繁,民众对政府失去信任,政治斗争上升到要弹劾最高领导人的地步。

拜登与里根分属不同政党,理念差距巨大,但在政策、特别是对外政策上却有不少相通之处。无论是对外强硬、人权外交、意识形态对抗和强化西方同盟,还是动用举国体制、通过大笔投资来搞大国竞赛——以前是军备竞赛,现在是科技竞赛——并以此拉动经济转型,都能看到这种相同点。尤其是在对对手的手法上,当年对苏政策与当前对华政策的共同点之一,就是既通过释放“混合信号”对对手实施“战略诱导”,又通过“加速主义”策略在多领域实施“成本强加”。毫无疑问,今天的美国战略界正从上世纪80年代的对苏政策中寻找灵感。就此而言,人们也完全有理由将拜登时代与里根时代相比,将拜登时代称作“新里根时代”。

对美国前景进行对比的第三类坐标来自于美国周边,即“拉美化”。拜登曾是奥巴马副手,回想当年奥巴马执政百日,也曾掀起一股强劲的“奥巴马旋风”,不过当时就有人怀疑这到底是“新政百日”,抑或不过是“百日新政”。毕竟,新政这么难的事,不是说搞就能搞成的。拜登是否会步奥巴马后尘,拜登新政是否仅是昙花一现,目前还不好说。若是拜登新政搞不成,则很可能让美国政治陷入“拉美化”,患上“拉美病”。

学界对“拉美病”有很多研究。其中重要结论之一,是拉美国家治理之所以陷入困境,源于在利益固化、社会分化、政治极化、国家治理方略思路迥然不同的情况下,左右民粹政党交替执政,导致今天左翼民粹政党上台,把国家发展的方向盘往左打到死;明天右翼民粹政党上台,又把方向盘往右打到死,使国家失去了治理战略的长期连贯性。

以前我们曾讨论说美国社会的“拉美化”,说的是拉美裔人口的比例上升;如今,我们有理由担心美国政治的“拉美化”,即左右翼民粹势力正前所未有地交替成为美国政治的主导力量。奥巴马8年执政,可被认为是政治素人当政后坚持传统建制路线的最后代表;过去4年特朗普执政,其路线是典型的右翼民粹甚至是极右翼民粹;如今,民主党全面当家作主,很多政策都受到国内左翼民粹思想和党内以“进步主义”或“民主社会主义”为旗号的左翼民粹力量所牵引,民主党内部新老民主党人正在围绕党内政治路线展开激烈竞争;目前推出的“美国救助法案”、“美国就业计划”和“美国家庭计划”,很大程度上受到激进左翼思想影响;“绿色新政”是拜登想做的,但也更多受到进步派催动;可以说,拜登本人的特性是主流建制派,但他到目前为止的政策正越来越显现出激进的左翼特征。如今的美国已完成右翼民粹和左翼民粹交替执政的第一个循环,未来会在拉美化的道路上走多远,这是事关美国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

对美国前景进行对比的第四个视角来自于美国前任,即“英国化”。厉以宁前辈在《二十世纪的英国经济——“英国病”研究》一书中归纳了英国作为老牌帝国陷入衰败的四大原因,分别是“世界工厂地位的丧失”、“殖民帝国的过度扩张”、“沉重的社会福利负担”和“传统精神的枷锁束缚”。我们将当年的英国和如今的美国对比一下:拜登政府仍在反复唠叨的那些价值理念,是否已经成为陈旧过时的传统精神枷锁?美国基础工业也出现某种形式的“空心化”,拜登的基础设施投资和产业链政策会不会对此有所改变?拜登大手笔增加社会福利投资,会不会造成像英国那样压垮国家财政的社会福利负担?关于美国是否过度扩张的讨论一直不绝于耳,美国现在摆出“美国回来了”的架势,这会不会给自己带来过高的海外行动成本,从而让美国的对外战略和海外行动变得不可持续?如果美国避免不了作为国际体系主导国的这些共性弊端,那么美国的衰败和收缩就是迟早的事。

在上述四种前景中,直观的感觉是:前两种对美国是“好”的,而后两种对美国乃是不祥之兆。

从新世纪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追问“美国到底向何处去”;如今我们则不得不更加迫切地追问:美国的衰落到了什么程度?美国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我们最终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美国?一个什么样的美国最符合(或最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如果某种趋势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更加积极地介入对这一趋势的管理,以便让其破坏最小化?这一系列追问之所以说迫切,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尚能以学术审美的心情、作壁上观的姿态,或者至少是随国际学术同行的“大流”来做出自己的判断;如今,中国被锁定为“头号对手”,而我们也为自己定下更为高远的战略目标。躲在大树后面是不行了,没有谁再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甚至没有谁与我们处境相同;因此我们的研判必须基于中国立场、中国利益、中国视角、中国方法,做出的研判必须精准到位、管总管长,容不得丝毫差错。

(王鸿刚,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美国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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