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美国国务院现任发言人内德·普赖斯提到,舍曼此次访华的目的是“跟中国展示什么才是健康的且负责任的竞争”,请问您如何解读此目的?
吴心伯:从美方角度来说,展示“健康且负责任的竞争”主要有以下三层意思。第一,虽然中美双方在竞争,甚至有时对抗,但是美方依旧继续跟中方保持政治对话和交往;第二,美方虽然跟中方竞争和对抗,但是在需要或可能的时候,美方愿意来跟中方探讨两国之间的合作。需要看清楚的是,美方的合作是希望中方在他们关心的问题上,为了美方的利益而合作,而不是美方为了中方的利益合作;第三,美方可能希望在舍曼访华期间与中国讨论中美双方的危机管控问题。之前,美国提到希望同中方探讨建立中美热线相关事宜,这个热线类似于冷战期间美苏之间的热线电话。当危机浮现的时候,双方通过热线联系,加强危机处理,实现危机管控,避免双方冲突。总结来说,美方提到的展示“健康且负责任的竞争”,大概就是这三层意思。
记者:美国国务院现任发言人内德·普赖斯提到,不希望中美从竞争走向矛盾。您认为这表达了美方怎样的心态?
吴心伯:舍曼此次访华是美方主动提出,这表明美方有这样的需要。具体来说,美方希望在一些具体问题领域与中方进行协调和合作,这是舍曼此次访华真正的动机。但是拜登政府又一再强调,中国是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从实力地位跟中国打交道。此次访华是拜登政府给自己找的“台阶”。虽然美国把中国当做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但是美方还是希望能够找到双方合作的可能与空间,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所谓的“健康且负责任的竞争”。
所以我认为,在今年上半年,即拜登上台后的半年时间内,其对华以施压为主的情况之后,美国在接下来必须要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扩大和提升跟中国的交往。在阿拉斯加对话之后,中美两国面对面的外交互动几乎中断了。现在美国可能考虑恢复这种外交,并且提升层级和扩大范围,接下来或许会有两国的经贸团队见面和美国更高层级的官员访华等;第二,美方切实希望在很多具体问上推进跟中国的协调,升级中国的合作,这也是舍曼访华的一个主要目的。此次舍曼访华也表明拜登政府在上半年对华示强、对华施压之后,现在需要作出一定的调整。能不能实现调整,调整能走多远,我们还需要继续观望。
记者:舍曼提到其此次访华的目的是推进与中国在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的一个利益的交叉点,您认为这个目的能否达到?
吴心伯:我认为她这次目的难以达到。中美双方在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方面是有共同的,或并行的目标,双方都希望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双方在目标实现的路径上有分歧。
中方在近两三年时间内一直敦促美国,包括向安理会提出逐渐地放松对朝鲜的一些制裁,因为朝鲜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行核试验和远程导弹实验。但是美方不同意也不愿意。
在这种情况下,拜登在最近提出的跟朝鲜对话的要求被朝鲜拒绝了。因为朝鲜认为,美方对他们的制裁并未减少,没有体现对话的诚意,因此对话没有意义。
舍曼此次访华针对朝核问题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美国希望我们说服朝鲜,让朝鲜跟拜登政府重开对话;第二,希望我们在无核化问题上对朝鲜施加压力。即使美国不同意,朝鲜也要单方面往前走。从美方两个目标看来,我认为中方不可能答应美方的要求,因为美方的做法不合理。中方认为美方逐渐地取消对朝鲜的制裁,是打开美朝对话大门的基础,从而继续推进无核化的进程。在美方没有任何行动表示情况下,期待与朝鲜重开对话,敦促朝鲜推荐无核化的行为,是不合理和不现实的。但是中美之间肯定会就半岛问题交换意见,中方会向美方阐述我们的立场,并劝说美方展示其灵活性和务实性。
记者:除了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舍曼本次也打算就伊朗问题与中国展开会谈。关于伊朗问题,此次会谈的重点是什么?
吴心伯:美方与我们洽谈伊核问题主要有两点期望。第一,美方可能希望我们支持美方在伊核协议谈判的立场。美国正在就重返伊核协议与伊朗谈判,中方也参与了谈判。但是目前针对此问题的谈判未达成协议,所以美国可能希望中方在目前的谈判中支持他们的立场;第二,美方可能希望我们来配合他们给伊朗来施压。中国现在在扩大跟伊朗的合作。今年3月份,王毅外长兼国务委员访问伊朗,中伊签订了25年的合作协议,同时,我们也在进口伊朗的石油。美方希望我们减少跟伊朗的合作,比如减少甚至停止从伊朗的石油进口,减少跟伊朗的合作,向伊朗施压。
从这两个目标来看,我认为美方目的难以达到。第一,美方期待我们支持他们的立场的诉求是不合理的。首先,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并对伊朗施加制裁。目前,美方重回伊核协议的途径是取消对伊朗的全部制裁。然而,美方现在不仅没有取消制裁,甚至在过程中提出了新的要求,即伊朗的导弹问题,而伊朗的导弹问题已经超出了当初的伊核协议的范围。第二,美方希望中方跟他们一起对伊朗施压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伊核协议问题上,伊朗没有违反协议,因此没有过错。美国在特朗普时期单方面破坏协议和要求中方中方减少跟伊朗的合作来对伊朗施压的行为是不公平和不合理的。
记者:有媒体在报道中表示,舍曼此次访华是两国领导人今年在G20峰会会晤的预热,您认为习主席与拜登总统能否在G20峰会会面?
吴心伯:现在讨论能不能会面或许有些为时过早,因为要关注美方如何处理中美关系中的几个“雷子”(严峻挑战)。比如,新冠疫情的溯源问题。美国在此问题上还在不断地向中国施压。美国除了支持世界卫生组织对中国进行的第二次调查外,拜登还要求美国情报部门在三个月内(预计八月份)拿出调查报告。这份报告中一定有许多不利于中国的地方,如果是这样,中美关系一定会受到严重影响。
第二是香港问题。香港接下来要进行立法会选举。如果美方认为其在香港的势力逐渐被边缘化,对香港今后发展的这种影响力的削弱,美方定会在香港问题上挑刺,包括最近对香港中联办的七位副主任进行制裁。
紧接着是新疆问题。在新疆问题上,美方继续鼓吹种族清洗,用类似的言论给中方扣上荒唐的帽子,也凸显了美国拜登政府在对华问题上的极端和疯狂。如果以上三个提及的问题处理不好,中美元首会晤难以实现。
记者:您认为此次舍曼访华,是象征意义更大一点,还是确实能够达成一些协议?您刚才提到,舍曼访华也体现了美国拜登政府对华政策的一个调整。请问您认为舍曼访华之后的半年内,中美关系的走向跟现在会有何不同?我们对于美国的政策会有怎样的变化?
吴心伯:我希望舍曼访华能够对今年中美关系的发展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所谓承上,就是在3月份中美阿拉斯加高层对话的基础上,继续中美之间的对话。美方已经阐明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包括对华关系的考虑。我们也要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阐明我们处理对美关系的一些立场,包括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挑战中国的核心利益等等。
启下就是看是否有可能通过此次对话中美双方扩大和提升双方的交往。在阿拉斯加对话后,中美双方外交部门之间面对面的互动就断掉了,双方能否通过舍曼访华的契机,有更大范围及更多层次的接触、对话和互动,是启下的一个方面。中美之间能不能通过这次对话推动在一些具体议题领域的合作是启下的另一个方面。比如,在上次阿拉斯加对话中提到的双方要改善两国外交机构和人员的工作条件。去年特朗普关闭了中国驻美国休斯顿总领馆,相对应地,我们也关闭了美国驻中国成都总领馆,现在大家讨论是否可以重开这两个总领馆。并且,去年美方对中国驻美使领馆的活动有颇多限制,包括对我们崔大使活动的限制。中方也对美进行了对等限制。现在是不是这些限制都要有所调整?
同时,双方现在都完成新冠疫苗的注射,商务人士的旅行是否可以开放,要如何开放,都是可以探讨的问题。学生签证日前已经恢复,商务人士的旅行也是双方的共同需要。
还有一些其它问题,比如中美在阿富汗问题。美国现在把阿富汗搞成个烂摊子,不能一走了之。阿富汗问题对中国有一定影响,所以中美之间也要探讨如何才能一起推动阿富汗国内的政治和解和稳定国内局势。包括气候变化问题,中美能不能加强合作?如果在一些具体问题领域的合作能够逐步开展,也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
记者:我们如果希望在这些方面有所改善,在具体操作层面应该做些什么?
吴心伯:从中方角度来看,我想我们是做好两手准备的。从之前的中美会晤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中美会晤之前,美方对中国接连出招。这次会晤之前也是这样,在香港问题上,美方对中联办的七个副主任进行制裁,中方这两天相对应地对美国的涉港问题的七个人员进行了制裁。紧接着,美方最近又在炒作中国的网络的攻击活动等。
从这些行为中可以看出,如果美国挑衅,中国肯定要反击,以斗争对斗争,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就是我们愿意接待舍曼,愿意跟美方会谈,也愿意讨论可能的合作空间。总结来说,我们是两手对两手,以斗争对斗争,合作对合作。
总体上来讲,现在中方对拜登的对华政策还处在一个观察阶段。从拜登政府上半年的表现来看,我们很不满意,甚至很失望。原本中方对于拜登上台之后的发展有很高期待,我们也很积极,提出了中美之间的“三个重建”,即重建对话、重建互信、重建合作。但是拜登上任以后,强调中国是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对中国以施压为主。因此,几个月过后,我们对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做出了“三个没有”的总结,即没有对中国形成正确的认知,没有找到跟中国打交道的正确方式,没有走出特朗普的阴影。所以接下来我们会在舍曼访华的基础上,对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继续观察,听其言、观其行。
(吴心伯教授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复旦发展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