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为何罗马抛弃了罗马,而中华选择了中华?
2021年04月16日  |  来源:瞭望智库  |  阅读量:10153

公元300-600年间,中国与罗马再次面临相似的历史境遇,同时面临中央政权衰落,同时遭遇周边族群大规模冲击。

在中国,是匈奴、鲜卑、羯、氐、羌五大胡人族群纷纷南下,建起了众多政权。在罗马,是西哥特、东哥特、汪达尔、勃艮第、法兰克、伦巴第等日耳曼部落潮水般地一波波入侵,建起了一个个“蛮族王国”(barbarian kingdoms)。

相似的历史轨迹却产生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国五胡十多个政权中,先有氐族的前秦,后有拓跋鲜卑的北魏统一了整个北方,虽屡经纷争与分裂,最后还是实现了内部整合,并融合了曾经代表正统的南朝,继承了秦汉中央集权超大规模国家形态,奠基了融合胡汉的隋唐大一统王朝。

欧洲各大蛮族王国几百年征伐中,尽管有个别王国如法兰克曾一度实现了西欧基本统一,最有希望继承西罗马帝国衣钵。但由于内在分治的逻辑,最终还是分裂成一个个封建国家,全靠“普世教会”作为精神统一的力量勉力维系。

这个历史岔口,再次体现了中国和西方从族群观念到政治制度的不同道路。其中的文明逻辑最为关键。

第一章 五胡入华

1 南迁之战

中国与罗马的命运,因公元89年燕然山的一场战役而改变。

经此一战,北匈奴西迁欧洲,成为后来日耳曼各部落侵入罗马疆界的重要推手;南匈奴南下中原,开启了五胡入华的先声。

2017年,中蒙考古学家发现了班固为汉朝彻底击败匈奴而作的《燕然山铭》。有大汉情结之人常因“燕然勒碑”而欢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但真实历史是,南匈奴单于首先侦测到北匈奴的内部动乱,主动向汉朝建议出兵。窦宪率领的4.6万骑兵里,3万是南匈奴人,剩下的1.6万中还有一半是羌人。可以说,是汉朝率领南向中原的游牧族群共同迫使北匈奴西迁的。

这是游牧社会不团结吗?不是。从地理气候上说,每当草原寒潮来临时,北方的游牧族群都会向南迁徙。从资源禀赋上说,草原地区所能承载的人口只是农耕地区的十分之一,游牧族群必须从中原获取粮食、茶叶、丝麻织品以维持生存和开展贸易。中原对周边族群强大的吸引力之一是先进的农业和手工业。与更北的族群愿意向西发展不同,漠南族群更想与中原融合。他们与中原共享着北中国经济交通网络,更容易在荒年获得粮食,更容易以低廉成本进行贸易,从而多次形成经济社会共同体。久而久之,从地理到经济,从民俗到语言,从文化到制度,1500年后,一个囊括东北亚的政治共同体最终形成。

燕然山之战后,南匈奴深入汉土,在北方边郡游牧生息。由于汉朝怀柔远人的政策,他们不缴税赋,但要接受郡县制的人口管理。今天在宁夏、青海、内蒙、陕西、山西发现南匈奴墓地,既有汉式墓穴,又有草原的头蹄葬,青海还出土了受封匈奴首领的“汉匈奴归义亲汉长”的骆纽铜印,胡汉文化彼此交融。南匈奴南下前后,内迁的还有西北的氐羌、东北的鲜卑、漠北的羯人。

三国后期由于中原人口剧减,魏晋不断“招抚五胡”。百年间,内迁的五胡约数百万人,其中,匈奴70万,羌人80万,氐人100万,鲜卑250万。西晋“八王之乱”后,北方总人口1500万,汉人只占三分之一。

有人误以为“汉化”就是“同化”,是“大族群”靠着人口数量的绝对优势改变“小族群”的生活方式。但真实历史是,北方五胡族群不仅军事占优势,人口数量也占优势,完全可以按照老习惯“牧马中原”,完全可以“胡化”汉人,但他们却主动选择了一条“汉化之路”。

2 汉化之路

汉化之路,由南匈奴开启。

五胡中第一个建立王朝并灭亡西晋的,是南匈奴人刘渊。他是南匈奴羌渠单于之曾孙,因汉匈和亲而改为刘姓。作为贵族子弟,刘渊曾在晋朝宫廷中游学,他读《毛诗》与《尚书》,学《史记》与《汉书》,最爱《左传》和《孙吴兵法》。

他割据山西称帝,却并不想恢复匈奴的北方故业,而非要以“汉”为国号统一天下。为此,他自称是刘邦、刘秀、刘备之后,为了说明“汉代之甥”与“兄亡弟继”的合法性,他竟将“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也设个牌位祭拜起来。

但刘渊的政权并未延续,被羯人石勒所灭。石勒的出身与刘渊不同。刘渊是游牧贵族,混迹于宫廷;石勒是雇农奴隶,流浪于民间。但石勒也一样喜爱汉文化。他不识字,却“雅好文学”,爱听人给他念《汉书》。太子石弘受他安排而完全变成了儒生。但石勒也没有成功,统一北方的基业被残暴的后代败光。从后赵的废墟里,又诞生出了慕容鲜卑的前燕和氐人的前秦。

五胡政权中第一个统一北方的是前秦苻坚。但没几年,就因仓促伐晋而败亡。在前秦“残躯”上,分化出羌人姚氏的后秦、慕容鲜卑的后燕、匈奴赫连的大夏。混战中,拓跋鲜卑从蒙古草原一路打来,力破群雄,定国号为魏。经过三代人励精图治,终于统一北方百余年。北魏随后分别演变成了北周和北齐,再由北周统一北方并开出了一统天下的隋唐。

前秦与北魏,这两个最接近一统天下的政权,汉化程度最高,汉化态度也最坚决。

苻坚生于世代好酒的氐人家族,是戎马倥偬的豪雄,却自小熟读经史。即位后最重文教,每月亲临太学,考问诸生经义。他的目标,是道德上要不坠“周孔微言”(周公孔子),实践上要超越“汉之二武”(汉武光武)。他打服西域,却送回汗血宝马,要显得比“为马打大宛”的汉武更高一筹。他一边打东晋,一边在朝廷里为东晋君臣留好位置修好府第,要模仿“兴灭继绝”的周政。他俘虏了慕容鲜卑却不肯杀,安排慕容暐与慕容垂君臣入朝为官。无数人劝他消除隐患,他却非要树立以德服人的榜样。他刚在淝水战败,鲜卑豪杰们果然造反,建立后燕和西燕。苻坚对“仁义”的偏执程度,曾被讥讽成“不肯半渡而击”的宋襄公。

有人说前秦亡于“过于汉化”,但之后的拓跋北魏统一北方后,却比前秦更加彻底地推行“汉化”。道武帝拓跋珪说“为国之道,文武兼用”。太武帝拓跋焘大量重用汉人士族,把河西学者迁到首都,鲜卑子弟都得跟着学儒典,“于是人多砥尚,儒学转兴”。孝文帝拓跋宏更是“体制性汉化”。他迁都洛阳,仿照两晋南朝官制;命令鲜卑人定门第、改汉姓、说汉语;自己带头并让弟弟们和汉人士族通婚。

有史家认为,北魏之所以能统一北方,演化出的北周与隋朝之所以能统一全国,是因为他们“改汉俗行汉礼”。不尽然。因为天然习汉俗行汉礼的南朝并没能统一天下。北魏成功的最重要原因,是进行了大一统精神的政制改革,再造了秦汉儒法国家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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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人文交流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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