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伯:论中美战略竞争
2020年07月03日  |  来源:《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 年第 5 期  |  阅读量:22384
方希望尽快稳定中美关系,避免陷入长期对抗,提出了“增加信任、减少麻烦、发展合作、不搞对抗”的倡议; 美方则在人权、不扩散和经贸等一些具体的问题领域不断向中方施压。经过一段时期的斗争和探索,双方在 1997 年同意“共同致力于建立中美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 然而这一共识受到了共和党保守派的挑战。1999 年,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小布什提出,中国不是美国的战略伙伴而是战略竞争者。 小布什的外交政策顾问康多莉扎·赖斯( Condoleezza Rice) 对这一论断做了如下解释 : “中国是一个有着尚未实现的重大利益的大国,尤其是在台湾和南海问题上。中国对美国在亚太地区扮演的角色非常不满。这意味着中国不是 一个维持现状的力量,而是试图推动亚洲的力量对比朝着于己有利的方向改变。仅此 一点,就使中国成为美国的战略竞争者,而不是克林顿所称的‘战略伙伴’。” 小布什执政后,继承了竞选期间有关中国是美国的“竞争者”的概念,被提名出任国务卿一职 的科林·鲍威尔( Colin L. Powell) 在参议院提名听证会上表示 : “中国不是我们的战 略伙伴,但也不是无法避免和不可转变的仇敌。中国是一个竞争者,一个地区性的潜在对手。” 2001 年 9 月美国国防部发表的《四年防务评估报告》声称 : “在亚洲维持稳定的均势是一个复杂的任务。一个有着可观资源的军事竞争者有可能会在该地区出 现。” 这里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中国,但矛头所指不言而喻。中美关系在军事和地缘政治上是战略竞争关系,这一认知成为小布什政府初期对华政策的指导思想,处理同中国的战略竞争成为其外交和安全事务的优先事项,小布什政府也据此对美国的军事安全战略和亚太政策做出了一系列重要调整。 

小布什政府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者”,是新保守主义理念与共和党“逢克必反 ( Anything but Clinton) ”的国内政治斗争需要共同塑造的结果。它反映出美国保守势力为了在后冷战时代维护和巩固美国“一超独大”地位,致力于加强防范来自新兴大国中国对其力量和地位的挑战。对于小布什政府所提出的“中美战略竞争”的命题, 两国学者试图做出学理上的阐释。中国学者袁鹏认为,鉴于在涉及中美关系的各个重要领域( 如国际政治、安全、外交、文化意识等) 两国间的战略竞争态势愈益明显,“战略竞争对手”更能反映当前中美关系的实质。但他同时指出,“战略竞争”本身存在两 种发展方向:一种是走向合作式竞争进而缔造战略合作关系,一种是变成“冲突式竞争”最终演变为“战略对抗”状态。鉴于“中美战略竞争关系是在全球化新时代中不同 国力发展阶段的两国之间所形成的一种不对称的而非全面性的、具合作潜力而非冲突 本质的‘新型战略竞争关系’”,中美战略竞争的发展前景应是“双方最终达成‘战略合 作伙伴关系’,实现大国合作‘双赢’的新局面”。 美国学者沈大伟( David Shambaugh) 则认为,“战略竞争”的描述更符合当下中美关系的实际,“新的中美战略角逐 的实质主要是关于国际关系与国际安全结构和性质的世界观的冲突”,中美竞争的焦 点是东亚的战略主导地位和领导权。但他强调,“战略竞争者”不等同也不必然成为 “战略敌手( strategic adversaries) ”,竞争者能够在特定的有限领域( 很多是战略上重 要的领域) 合作,同时在总体上保持竞争性的有时甚至是纷争的关系。 这里中美两 国学者都承认双边关系中战略竞争因素的存在,同时也都承认存在合作的需要和可能,都不认为竞争一定会导致冲突。

随着“9·11”恐怖袭击的发生和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转向以反恐为中心,小布什政府淡化了对大国地缘政治竞争的关注,在对华关系上也从强调战略竞争转向寻求发展 “坦诚的、建设性的合作关系”。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不再担心来自中国的竞争。 实际上,在小布什政府的安全视域中,中国具有显著的两面性:既是一个需要严密提防的潜在地缘政治对手,又是一个需要与之合作的在某些地区安全事务上的伙伴。 美方尤其关注中国军事力量的上升及其对美国的影响。2005 年美国国防部发布的《中国军力报告》对中国的军事现代化做出夸大其词的评论 : “当下中国并不面临来自另 一个国家的直接威胁。然而,其仍继续大规模地投入军事建设,特别是那些旨在提高力量投送能力的项目。中国军力增长的速度和规模已经危及地区军事平衡。中国军事现代化的当前趋势使其有能力在远远超出台湾的亚洲其他地区遂行一系列的军事行动,从而有可能对在本地区活动的现代化装备军队构成可信威胁。” 2006 年小布什政府发布了第二份《四年防务评估报告》,与第一份《四年防务评估报告》以隐晦的方式谈到来自中国的军事竞争不同,这份报告直言不讳地断言 : “在主要的新兴大国中,中国是最可能与美国发生军事竞争的国家,也最有可能发展出破坏性的军事 技术,如果美国不采取反制战略的话,假以时日,这些技术将挫败美国传统的军事优势。” 尽管“9·11”事件之后美国对华政策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务实合作成分,但强硬派主导的军方从未放松对中国军事力量发展的警惕,也没有忽视谋划如何应对来自中国的战略竞争。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布什执政时期,中国官方在谈及中美关系时,虽然坦承两国之间 ( 主要在经济领域) 存在分歧、摩擦、争端、矛盾和问题,强调对此要妥善处理和解决,但始终回避使用“竞争”一词。 时任中国外交部部长唐家璇认为 : “外交上,‘战略竞争’ 的含义和‘战略伙伴’截然不同,前者甚至有某种对立的味道。”在他看来,小布什政府把中国看作“竞争对手”,会对中美关系产生不利影响。 2008 年 9 月,温家宝在美国发表演讲时更强调 : “中美不是竞争对手,而是合作伙伴,还可以成为朋友。” 当然中方并非没有意识到中美关系中竞争因素的存在,而是希望通过在言辞上淡化竞争,使双方更多地聚焦合作面、更好地管控竞争。这是一种处理双边关系的积极和建设性的姿态。

 (二)奥巴马执政时期的中美战略竞争

与小布什相比,奥巴马在 2007—2008 年总统竞选期间的对华态度比较务实,他表 示 : “美国与中国将形成竞争与合作共存的关系。” 事实上,在美国遭受严重金融危机冲击背景下入主白宫的奥巴马在执政初期更加注重通过与中国的合作以应对金融危机,处理国际和地区热点问题,愿意与中方共同努力建设21 世纪“积极、合作、全面的”中美关系。 然而,随着美国经济开始复苏,美军战斗部队撤出伊拉克,中美在一 些双边、国际与地区问题上摩擦不断,中美关系的竞争性凸显出来。2011 年奥巴马政 府正式推出“亚太再平衡”战略,该战略以制衡中国在亚太地区力量和影响力的上升、 巩固美国在本地区的利益和地位为目标,加大与中国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竞争的力度,重塑地区政治经济格局。对于中美之间不断上升的竞争态势,奥巴马政府的态度是:竞争是必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竞争不一定导致对抗,但要管理竞争,避免恶性竞争的发生;要处理好竞争与合作的关系。

与美方相比,中国官方较少公开谈论中美竞争,但承认在经济、地缘政治领域中竞争关系的存在,强调两国之间要开展良性竞争或良性互动。胡锦涛在 2011 年 11 月出 席亚太经济合作组织第十九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期间会见美国工商界代表时表示: “中美两国企业在合作中也会有竞争,这是自由贸易和市场经济的必然现象。良性、 公平的竞争有利于从根本上推动中美两国企业相互促进、共同发展”。2012 年 3 月 26 日,胡锦涛在与奥巴马的会晤中提出,要确保中美在亚太良性互动,“中方尊重美方在 亚太的存在和正当利益,欢迎美方在地区事务中发挥建设性作用; 希望美方充分考虑中方利益关切并予切实尊重”。 时任中国国务委员戴秉国也强调,中美两国要“努力 构建在亚太相互包容、良性竞争、合作共赢的互动格局”。 实际上,奥巴马政府自 2010 年开始的对华政策和亚太政策调整已经使中方敏锐地觉察到中美亚太竞争态势的加剧,但文化传统的影响使得中国选择了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 

中美学者对于奥巴马执政时期中美竞争关系的认知存在较大分歧。对于竞争加剧的原因,中国学者总体上倾向于从结构性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是中美力量对比变化导致两国各自做出战略与政策调整。 对于竞争的范围,一种观点强调中美竞争的全面性,认为中美战略竞争关系体现为两国在双边、区域和全球各个层次以及在政治、 经济和思想等多个领域所展开的对权力地位、物质利益和荣誉尊严的争夺。“一个战略竞争的新时代正在全面到来。”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美战略竞争主要体现在亚太地区,“中国的核心目标是希望在东亚赢得安全、尊重和自身合法的领土与主权利益, 而美国则以影响、限制和塑造中国的行为和选择为目标”。中美竞争“涉及亚太的格局走向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如东亚合作与亚太合作的竞争、中国作为经济中心与美国作为政治安全中心的竞争、地区规则制定权的竞争等”。 对于中美竞争关系的前景, 中国学者之间也存在不同见解。比较乐观的看法认为,中美将保持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在“战争恐怖平衡”“复合相互依赖”“竞争形势软化”三大机制的驱 动下,中美有望展开越来越多的良性竞争,形成一种和平的战略竞争关系。“无论是 从理论还是实践上看,中美完全有可能在亚太地区避免战略对抗和新冷战”,形成良 性互动的格局。 比较悲观的观点则认为,中美已形成类似美苏关系的“新冷战”或“亚冷战”关系。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中美竞争会加剧,特别是在东亚地区两国关系 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不断上升,但两国关系既竞争又合作的基调难以被根本改变,双 方都会努力避免严重冲突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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