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从里根到特朗普,为何美国总统越来越“不像总统”?
2020年06月12日  |  来源: 复旦发展研究院  |  阅读量:5602

本文为复旦发展研究院、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研究员沈逸老师专题节目《逸语道破》第二期文字整理稿,发布于观察者网。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下美国的总统。

也许有人会告诉你,美国的制度设计就是好人做不了什么事,但是坏人也坏不了什么事,制度比人更加重要。但事实上,人们会觉得人还是挺重要的,于是美国总统的权力很大。

在1980年到2020年的40年间,美国人经历了里根、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6任总统。这6任总统里面里根、老布什、小布什、特朗普四个是共和党总统;克林顿、奥巴马两个是民主党总统。

里根总统是非常经典的那种卸任以后的评价比在任时期要高的种总统,他执政了8年,在这8年间他采取了最早第一版的MAGA,它就是“让美国再度伟大”,这句话其实有一个更加经典和学理的说法叫“重振国威”。里根总统是美国二战后总统的一个很有趣的转折点,从二战结束以后,你会发现从杜鲁门到艾森豪威尔,然后是肯尼迪,肯尼迪之后是约翰逊,约翰逊之后是尼克松,尼克松以后是福特,然后是卡特,美国实力经历了一轮“扩张-收缩-再扩张”。

在杜鲁门总统时期,美国提出了所谓的“杜鲁门主义”,因为杜鲁门主义美国被称为“世界警察”。杜鲁门主义的核心就一句话:“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直接和间接的侵略都和美国的安全相关”——杜鲁门为美国的安全设置了一个近似无限的边界,追求无限的目标,当然它的前提假设就是美国差不多拥有无限的力量资源。

艾森豪威尔总统是相对比较谨慎的,他追求某种平衡的外交政策,不过度使用美国的武力,包括最经典的就是在任期内坚决地抵制住了过早介入越南冲突的冲动,同时也压制了中央情报局在猪湾地区采取冒险行动的计划。

到肯尼迪当上总统以后,美国实力在二战以后的第一轮扩张达到了巅峰,在那篇非常经典的、成为英文背诵文献的肯尼迪的就职演说里面,他大概讲过这么一句很漂亮的话:“世界应该知道自由和民族的火炬已经传到了这样一代美国人手中”。然后中间讲了一句很著名的话,“在世界各地反对一切敌人,支持一切朋友,承受任何代价”,就是在全世界不惜一切代价做任何美国想做的事。

于是美国一头栽进了一个叫越南的地方,然后在那耗散了10年。越战的泥潭,不仅消耗了美国的战争资源,而且让美国的民心士气和国内矛盾都达到了顶峰。越战后期美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在人文主义情怀很重的电影《阿甘正传》里面有一个在华盛顿的百万人的大集会,就是在反战运动背景下起来的。

这样一来,肯尼迪总统之后,从约翰逊包括尼克松开始,美国就进入了一轮战略收缩,这轮战略收缩到卡特政府时期达到了一个峰值。在卡特政府任内,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时候,使得苏联的战术轰炸机可以封锁霍尔木兹海峡,切断西方的海上石油生命线,大体上也让苏联的全球扩张和南下战略达到了一个峰值。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美国经历了第一轮的“扩张-收缩”,收缩达到一个谷底的时候,里根政府起来讲要重振国威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然后他扩张,他用钱,他在全球搞干预,它推动与苏联的竞争,然后在第三世界跟苏联打代理人战争,包括跟苏联领导人接触,最后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苏联的和平解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这样会有一个代价,里根政府接任的时候,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当里根政府卸任的时候,美国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债务国,它有巨大的开支,同时在国内里根政府推行了为后面美国经济的各种变化奠下深厚基础的减税政策,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为金融的发展奠定基础,提供便利条件。

苏联解体之后,老布什总统雄心勃勃地想打造一个美国主导的超越战后世界的新秩序。在海湾战争中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总统选举的时候,他被初出茅庐的新手克林顿打败了,克林顿当时说出了一句话叫“it's the economy,stupid”——“笨蛋,问题在于经济”——当时就指出了美国面临的问题:美国的全球争霸行动和美国国内经济的发展之间怎么妥善地处理好关系。

美国自身的经济发展不仅仅是美国经济的体量问题,更多地在于美国经济的利益分配问题。利益分配问题的战略意涵在于你要让美国的普通老百姓明白,美国的霸权能够为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收益。在整个美国历史当中,包括所有国家大国争霸的历史当中,这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从收益的角度来说,在全球化的时代,尤其是今天这种全球化进程当中带来的收益,对每一个国家都有两次分配过程。第一次分配在全球产业链当中,根据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国家或者公司之间进行第一次分配。第二次分配就是对所在国的内部而言,在资本跟劳动之间进行第二次分配。

美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没有解决的问题,并且到今天其实是进一步恶化的问题,是美国霸权带来的收益和美国霸权带来的成本在美国国内的分摊问题。克林顿政府想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他运气也不错,从接手开始,美国经济进入了一个成长周期,从1992年到2000年,所谓96个月的经济周期,所谓的低失业率,低通胀,高增长速度,当然美国大概2.5左右就是高增长速度了。

克林顿政府雄心勃勃地提出了雄心勃勃的、具有非常显著的人权和普世主义价值追求的美国全球战略。当然我们也认为当时他奠定了美国的所谓接触和扩展战略,所谓“Enlargement and Engagement”的基础。在美国扩展和接触战略过程当中,尝试建立美国领导下的世界,美国通过什么来领导呢?用所谓后面被定义为“自由主义国际多边秩序”的方式来进行领导。在多边的机制当中,美国发挥领导作用,制定游戏规则,但是制定游戏规则之后,规则具有某种客观自主性,让它自主运行。美国在中间当老大,其他国家基于客观利益上的收益以及价值上被美国所吸引,所谓的“软实力”,然后接受美国的领导,让美国的领导以一种比较低的成本可以长期持续有效地运行下去。

总体来看,尽管在任内闹出过绯闻,克林顿政府在这方面还是不错的,而且经济上也挺好的,留了一个有财政盈余的美国政府给小布什。小布什当时能够选赢戈尔,大家本身就觉得是一件比较诡异的事情,而且通常归结于美国国内所谓新保守主义的兴起。小布什上去之后,差不多是冷战结束以后国在全球范围的影响力和实力达到的一个峰值,当然在任内没多久,2001年9月11号美国遭遇了911恐怖袭击,而遭遇911恐怖袭击之后,美国迅速在阿富汗展开了反击。然后接下来作为美国在冷战结束以后,单边主义发展实力达到峰值的一个象征,03年美国入侵了伊拉克,用很短的时间推翻了萨达姆政权。在巴格达萨达姆铜像倒塌的那一瞬间,包括后来极具象征意义的美国总统小布什自己坐了个战斗机,在航空母舰上着陆宣布在阿富汗的任务完成,大家觉得为美国霸权欢呼的声音达到了一个峰值。接着美国在伊拉克进行重建,重建一声令下,美国在伊拉克陷入了泥潭。你会发现在冷战结束以后的世界中,美国掉入了一个陷阱。

20世纪90年代后期,大体上在1998年前后,有一本美国杂志采访当时知名的美国的国际关系理论家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Neal Waltz),问在冷战后的世界当中,美国面临的主要威胁是什么?他是说美国面临的主要威胁就是美国的霸权,对自己的力量不加节制的使用,引发了包括中国俄罗斯这些国家在内的恐惧,对他进行所谓的“soft balance”软制衡。

大概在2000年到2005年之间,有一批美国学者围绕冷战后美国霸权何以能够存在,为何能够运行,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形成过一本论文集。中文把它翻译成“美国霸权的困惑”,不是很厚,你看这里面的文章,尤其是你在2020年或者是2019年的时候去翻那本论文集你就会非常感慨:第一,当时他们对美国的霸权自信满满。第二,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美国的霸权要持续更长时间的关键在于什么?自我约束跟节制,不能无限制的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也不能啥事都自己去做,而且在用霸权去追求利益的时候,不能要求美国利益得到无限制的扩张。

历史上有很多种霸权,当然所有研究美国的人都会告诉你,美国是一种非常特殊的霸权,叫“制度霸权”。它的霸权不是通过什么军事政府冲过来把枪顶着你的脑袋说,你要做这个做那个,为什么不这么做?因为成本太高。制度霸权就带来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套制度?我为什么要遵守你美国制定的游戏规则?对其他国家来说,如果你不是拿枪时时刻刻顶着他的话,就意味着加入这套游戏规则,我也是有好处的。然后美国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确保在制度范围内,美国拿到的好处永远是最大的那一块。而这就跟福山讲的国家能力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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