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法国韧性最强的产业分布在信息技术、智能医疗、新材料、新能源、智能资讯平台等门类,恰与“未来工业”计划的受益对象重合。法国“黄马甲”运动爆发两年半、新冠肺炎疫情反复折腾一年半之后,人们似乎早已忘记了总统马克龙雄心勃勃的“未来工业”计划。随着2022年总统大选临近,法国传统左、右翼反对党攻击和讽刺的,法国主流媒体质疑和悲叹的,都聚焦到同一个话题:“未来工业”计划还有未来吗?
一、“未来”是什么
“未来工业”计划源于2013年9月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主创的“新工业法国”计划,以实现再工业化为核心目标。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及随后爆发的欧债危机,充分暴露了过去数十年间法国严重“去工业化”的弊病。2012年当选的奥朗德发现,以金融衍生品为代表的财富增值旧秩序已然远去,以制造业为代表的实体经济正在回归,留给积重难返的法国的时间已经不多。
但“新工业法国”计划虽有革命性目标,具体操作中却依然抱持“头疼医头”的旧思维。当时年近60岁的奥朗德是二战后“婴儿潮”的一员,那一代人的普遍观念是,机器出了问题,就花钱去修,而不是去思考机器运行的环境和整个运转系统要不要修改。
“新工业法国”计划启动后近两年时间,政府向制造业投放的各类扶持措施披着五花八门的外衣,包括公共银行投资、债务信托、风险基金、创立产业竞争力集群等,内核却只有一个——“砸钱”。得到真金白银支持的产业门类看似多达34个,也基本没离开高铁、航空、汽车这法国老“三大件”。
回头看,“新工业法国”计划顶层设计保守性过强、核心不明确,只注重实用性和渐进性,优先发展法国领先工业领域,缺乏对颠覆性创新发展的追求。特别是对当时德国已经掀起的智能制造“工业4.0”新潮流,奥朗德政府既羡慕又拉不下脸来“抄作业”,始终“犹抱琵琶”。
2015年5月,法国经济与工业部突然颁布“新工业法国”计划的升级版——“未来工业”计划,以新能源开发、智慧城市、环保汽车、未来交通、未来医药、数字经济、智能互联、数字安全、健康食品等9个新兴产业为优先扶持重点,取代了老“三大件”一统天下的传统工业政策投放格局,用资本与技术联姻、政府为企业提供服务、以培训解冻劳动力市场、窗口化国际合作等4项新举措,取代了政府给实体经济输血的单一化扶持模式。
此时,法国政府的目标已不局限于推动“再工业化”,而是引入现代化工业生态体系、辅以数字技术为支撑,实现经济增长模式的根本性变革。这一变革思路只能来自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时年38岁、时任奥朗德政府经济部长的马克龙,正是背后推手。
二、真搞起来了
虽然我们无法从后来法国选出“马克龙总统”的历史进程倒推“马克龙部长”的真实想法,但事实是,“未来工业”计划在马克龙的领导下真搞起来了。
在资本与技术联姻方面,2016年1月,“未来工业”技术平台向工业企业开放,第一期1亿欧元资助了240个自动化生产和尖端数字技术研发项目。
在政府服务企业方面,截至2016年底,法政府已向2000多家中小企业提供一对一的专家跟踪评估服务,向追加生产现代化投资的企业提供25亿欧元的税收优惠。
在解冻劳动力市场方面,2015年下半年,针对青年人开展的第一批“未来工业”相关技术培训启动。
在国际合作窗口工程方面,2016年6月,马克龙首倡的巴黎Viva Tech年展召开,每年举办一届持续至今,成为与德国汉诺威博览会类似、具有广泛国际影响力的“未来工业”品牌。
2016年8月,马克龙辞去经济部长职务参选总统,而他的“未来工业”计划已向法国科技类中小企业直接注入了250亿欧元财政补贴和210亿欧元的政府担保贷款,超过了“新工业法国”计划实施两年的总和,法国人也第一次用上了手机银行、远程诊疗、网上政务和智能无人驾驶公交等“稀罕物”。
这些政绩最终成为2017年5月马克龙当选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史上最年轻总统的坚实基础,也成为他当选后推动结构性改革的蓝本和信心之源。
三、环境发生根本性变化
担任经济部长时,马克龙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当上总统后,马克龙发现自己面临的内外环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第一,蛋糕做不大。改革仍处在进行时,财富的蛋糕还只有原来那么大,因为多切给了高科技中小企业,牺牲的是原本执国民经济牛耳的国有大中型企业。法国“铁老大”“电老大”“车老大”们表面上不吵不闹,背地里却各藏私心。国内资本巨头——国营铁路公司、法国电力、苏伊士燃气、雷诺、标致雪铁龙等大企业一边瓜分中小企业配套业务,一边自研尖端科技与初创企业争食,甚至放任工会向政府闹政策、闹补贴。
第二,由奢入俭难。劳动力市场僵化是“法国病”的核心顽疾。密特朗时代引入的长期合同制、若斯潘政府推行的35小时工作制,让法企员工的岗位近似“铁饭碗”,养出了一批批缺乏竞争动力、躺在高福利高补贴上吃老本的就业“钉子户”。
这些人逢改革必闹,更构成“黄马甲”运动主力军,将法国制造业企业每小时劳动力成本推升至40欧元以上,位居欧洲前列。
“未来工业”计划某种程度上“革”的就是低技术能力、低劳动力成本效率员工的“命”,因此落到社会微观治理层面时,一直没能得到法国工薪阶层广泛认同。
第三,管理官僚化。法国近千年来一直是欧洲粮仓,以农业为立国之本,封建集权王权直到150年前才丧失统治地位,天主教意识形态根深蒂固。这导致法国至今仍保持抑商思想的残余,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被公认为直接干预式产业政策的积极践行者。
“未来工业”计划旨在引导政府更具创新性和灵活性,以实现更高效的资源配置,势必遭遇条块权力分割严重的法国官僚体系的反感和敌视。马克龙的惠企政策一直雷声大雨点小,扶持初创企业的举措绝大多数卡在中央各部、大区、市镇各级官僚手中,创业环境至今难以达到结构性改革的标准。
四、“未来”仍有未来
政治上看,目前法国国内各反对党派仍未摆脱一盘散沙的状态,也未能找到众望所归能在明年大选中挑战马克龙的总统候选人。如果马克龙顺利连任,法国内政局将保持相当程度的连续性和稳定性,中间派和绿党等一些关键第三方跟随马克龙的步伐也会更踏实,有望为“未来工业”计划实施汇聚更多合力。
经济上看,“未来工业”计划已进入第7年,在疫情加速推进法传统产业转型的背景下,计划过去数年积攒的红利正在加速释放。疫情下法国韧性最强的产业分布在信息技术、智能医疗、新材料、新能源、智能资讯平台等门类,恰与“未来工业”计划的受益对象重合。尝到甜头的产业自然会加大向“未来工业”转型力度,在疫情中损失惨重的产业也会转而寻求新药方。
社会心理上看,疫情倒逼法民众以更宽容、更积极的心态看待新科技和新业态。法国市场调查公司OpinionWay的调查显示,80%的法企员工认同远程办公这一新兴工作模式;市场研究机构Médiamétrie统计,2020年第四季度法国通过在线购物的人数达4200万,“未来工业”正深刻改变着法国人的生活习惯。
可以说,“未来工业”计划无论出发点如何,客观上迎合了第四次科技革命发展和人类社会进步的潮流,如顺水行舟,并不会因局部险滩阻滞而彻底倾覆。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本文摘自《环球》2021年第20期。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本平台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