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会参议院上周再次就“无尽边疆法案”举行听证,试图加快推动该法案的审批进程。如果法案获得通过,将标志着美国科技创新体系的又一次重大调整。此次调整以应对中国竞争为核心目标,蕴含着浓厚的技术民族主义色彩。技术民族主义与提倡技术全球化相对,强调从战略、安全和国家间竞争的角度看待科技议题,提倡采取主动干预措施,保护本国的科技市场、资源和比较优势。
这一思潮并非首次出现。上世纪70年代,印尼等一些发展中国家就曾运用技术民族主义指导高科技产业发展,试图培育“国家冠军”。但新一轮技术民族主义与上一轮有着明显差别,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西方发达国家是本轮技术民族主义的主要发起国。西方学者普遍认为技术民族主义是技术赶超国家(多是发展中国家)所特有的现象,主要体现在这些国家运用非常规政策聚集本国资源,实现特定领域的技术和产业突破,进而实现快速赶超。但美国悍然打压中国科技企业、强化对华出口管制和限制中美科技交流,是此轮技术民族主义的起点。当前,西方国家是该理念的主要追随者。
第二,此轮技术民族主义更强调从国家竞争或对抗的角度采取行动。几乎每个实施技术民族主义政策的国家都在科技领域树立了一个“假想敌”,对特定国家实施“国别歧视”。此类政策一般并无事前调查或警告,不符合相关国际规则和法律规定。美国和印度针对中国科技产品和服务的封杀做法即为典型案例。
第三,此轮技术民族主义部分源于“科技反冲”,即对科技巨头和新近一轮技术革命社会意义的整体性反思。此前的技术民族主义更强调新技术应用和高科技产业发展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面貌,使其步入现代化进程。而此轮思潮则部分源于民众对于新技术、跨国科技巨头的担忧,担心这些技术和平台会“消灭”就业,造成隐私泄露,破坏社会秩序,改变市场竞争环境,甚至控制人的思维和行动。西方政客利用了人们的这种恐惧和抵触情绪,并将其引导到对他国技术和产品的不信任上。
同时,在这种技术垄断担忧的趋势下,国家并不执着于培育“国家冠军”,反而加大在科技领域的反垄断力度。相比塑造少数“国家冠军”,当前各国政府更强调塑造出对本国更为有利的创新环境和生态体系,提升社会适应技术变革的能力,维持并增强其整体性竞争优势。
第四,此轮技术民族主义与军事竞争相互交织。“安全化”是此轮技术民族主义的突出特征,而“安全化”的依据来源于前沿技术巨大的军事潜力。以往的技术革命中,仅有少数技术具有较高军事价值,可能改变国家间军事安全斗争的力量对比。但如今,信息革命将各类技术加以融合贯通,显著提升了前沿技术的赋能能力。人工智能、量子计算、基因编辑等当今受到最广泛重视的前沿技术,均具有重大的军事价值。
科技进步与军事安全能力直接挂钩,让各国的科技安全理念发生剧变,优先从军事潜力角度看待前沿技术,提倡着眼未来、防患于未然,据此认为需在技术成熟前早期介入,避免其竞争者获取关键技术能力和资源。
第五,技术民族主义迅速在国家间扩散。此前的技术民族主义更多限于一国国内,并未产生广泛国际影响。但此轮技术民族主义出在全球化高度发展、各国科技产业链高度捆绑的当下,所产生的连锁反应尤其巨大。例如,在美国限制中国企业获取先进半导体技术后,欧洲、日本等也开始重视半导体技术的“自主”和安全问题,纷纷加大投资,吸引他国企业在其本土建厂。
上述变化使新一轮技术民族主义不再是一国或几国之间的问题,而对科技全球化构成重大冲击。本轮技术民族主义所蕴含的本土化、政治化和泛安全化,不利于技术、产品、人才、数据等科技创新因素在全球自由流动。在少数国家以科技要素作为外交筹码、向其他国家施压的情况下,更多国家会倾向于优先追求科技自主和科技安全,避免其科技产业链和关键技术受制于人,不会轻易接受在新兴产业和前沿技术上依赖他国。这些改变了全球化时代科技发展主要基于比较优势和要素跨国合作的现状,可能造成全球科技产业链的分叉。
同时,技术民族主义对全球社会进步的副作用将更加明显。其中最突出的是国家间的科技发展可能进一步分化,科技资源的公平分配更难实现。这种潜在趋势既不利于美国等科技领先国家,更不利于科技水平仍然较低的发展中国家。这种做法伤害了美国的创新环境及对全球创新资源的吸引力,限制了美国在全球分布产业链的自由选择,扭曲了市场需求,减缓了前沿技术的应用领域和商业化速度。发展中国家很可能由于难以获得先进技术或承担技术换代成本,而被科技革命甩下。这些国家既有的国家禀赋和产业竞争力可能被新技术削弱,从而拉大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
当前国际社会并未形成遏制新一轮技术民族主义的共识。作为此轮技术民族主义的始作俑者,美国在政党轮替后继续推动产业链回流、以中国作为技术竞赛对象的理念,使中美科技关系正在发生难以逆转的变化。由于美国是当今全球科技领域国际规则和争端解决机制的主要设计者和参与者,其保护主义措施增加了国际社会的不安全感。各国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可能竞相出台类似措施,令全球技术民族主义自我强化。如此一来,未来一段时期技术民族主义在全球蔓延的势头可能还会加剧,酿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作者是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