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栋:特朗普“美国优先”: 实用主义者的文明冲突与霸权
2020年09月30日  |  来源:《人民论坛》2020年01期  |  阅读量:6577

【摘要】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其团队主要成员,在言行及政策实施中表现出明显的文明冲突论特征。特朗普当局的两大政策目标,维护美国的霸权地位和维护白人在美国的主导地位,大致都可以用文明冲突论来界定。特朗普当局偏爱文明冲突论的简单易懂,实用主义地、有选择地使用其中的一些元素。

文明本来不是国际关系中的主要因素。在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期间,战争和竞争双方或各方之间都不是以文明来划界的。在通常状态下,各国的外交决策层更关注的是国家安全、利益、地位和价值观等要素。文明特征及其相互间关系,虽然经常也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但大多处于比较低的位置上。与此相比,一些非国家行为体尤其是恐怖组织,在讨论和实施一些非常规暴力活动,如恐怖活动时,往往会强调文明群体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但冷战结束以后,情况开始变化。1993年,美国政治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认为文明间冲突将取代主权国家间冲突,将成为冲突的主要形态。2001年911事件的爆发,为文明冲突论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注脚。文明冲突论从理论向政策方向蔓延的动力也不断增强。但是,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和后来的美国总统奥巴马,都采取了明确措施来回避文明冲突论,压制文明冲突论转化为外交政策的冲动。这两位美国总统之所以压制文明冲突论,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一理论的态度,而是因为他们显然认为:文明冲突论对美国实现自己的国家利益和政策目标,是不利的。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以后,在文明观念和对待文明冲突论的态度方面,显然没有其前任们那样谨慎。

特朗普团队表现出显著的文明冲突论形象

在一开始,特朗普及其团队的文明冲突论调,主要是针对穆斯林群体的。早在2015年时,特朗普就呼吁要“完全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2016年11月,特朗普告诉CNN记者,“我认为伊斯兰教仇恨我们”。他任命的相应官员,如弗林(Michael Flynn)、班农(Steve Bannon)、篷佩奥(Mike Pompeo)和博尔顿(John Bolton)等,在这一问题上都与他立场相近,认为“美国正处于与极端的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文明战争之中”。弗林在其书中称,“一些文明在道德上与美国社会不对等”(not “morally equivalent”),并鼓吹要实施一套军事战略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去攻击伊斯兰主义者”。2016年8月,弗林称“伊斯兰主义这个地球上17亿人心中的一个邪恶的癌症”。班农早在2014年时就称,“我们正处于与伊斯兰法西斯主义全球战略的开始阶段”。弗林还称,“我们正处于世界大战之中,但只有很少的美国人认识到这一点,也只有很少的美国人知道如何记得胜利。” 2017年1月20日上台以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只等待了一周时间就通过了“禁穆令”(全名为“阻止外国恐怖分子进入美国的国家保护计划”)。

但是,随着特朗普逐渐进入工作角色,特朗普团队把文明冲突的范围也逐渐放大了,逐渐把冲突的对象扩大到非穆斯林群体身上。2017年7月6日,特朗普在华沙的演讲中称,“为了家庭,为了自由,为了国家,为了上帝”,“我们的价值将会占优势,我们的人民将会繁荣,我们的文明将会胜利”。他不再像是在宣战,而是已经像一位战时总统那样发言了。弗林认为,在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反美国、反西方的联盟,包括基地组织、真主党和伊斯兰国等组织,以及中国、俄罗斯、叙利亚、伊朗和委内瑞拉等国。美国国务院前政策规划事务主任斯金纳在一次采访时称,美国与中国之间进行的一次“长期的战争”,是一场“长期的竞争”,并且还有深刻的“历史、意识形态和文化背景”,“同样引人关注的是,这是我们第一次有了一个非白种人的大国竞争对手”。

因此,至少从表面上来看,特朗普及其团队主要成员,表现出清晰的文明冲突论特征。

特朗普对外政策的主要特征

从目前材料来看,特朗普的文明观念,具有以下几方面的内容:一是强调竞争,轻视合作;二是强调特性,轻视共性;三是强调等级,轻视平等;四是重视物质成果,轻视精神和制度成果;五是以个人为中心,并非真正地以文明为中心,是一种以个人为中心的同心圆结构。与此相对应,特朗普的对外政策,按照美国国务院前政策规划事务主任斯金纳的话说,有四根支柱,分别是国家主权、对等(reciprocity)、责任分担和地区伙伴关系。具体来说,特朗普政府的对外政策,包括以下内容:

一是强调美国自身利益,轻视国际合作和国际机构。美国总统一定会维持美国国家利益,在这一点上特朗普与其前任们并无区别。以前的美国总统,也曾不时对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机构表达过不满和失望。但是,以前的美国总统还是在实践和话语层面,在国家利益与国际利益方面努力追求一种平衡。特朗普则对这种平衡不屑一顾,认为这是对美国的背叛或虚伪。

二是强调经济利益,轻视战略和政治利益。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伟大”,主要是经济领域的,并且主要集中在能够产生大量中低端工作机会的制造业领域。所以,特朗普非常重视商品贸易不平衡问题。这种对贸易不平衡问题的过度强调,甚至突破了传统的盟友与对手之间的界限。在特朗普看来,很多传统的盟友,在贸易问题上要么是美国的对手,要么是美国对手的帮手,如日本和德国等。在这个问题上,特朗普又非常地不讲“文明”。

三是重视身份和认同政治,轻视价值观外交。特朗普非常重视认同政治,重视种族、宗教等能够把人们相互区别开来的要素,而轻视民主、人权等非认同型、普世性价值观。特朗普在欧洲之行期间强调,移民“对欧洲很不利,正在改变那里的文化”。这个文化指的就是种族和宗教。白人种族,是特朗普及其执政核心团队中最重要的元素。孤立主义和民族主义,都掩盖不了白人至上主义的真面目。甚至特朗普对很多国际事务包括海外军事行动不感兴趣,真实原因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而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认为那些地方不值得消耗美国的财富和生命。

四是重个人独裁,轻民主协商。现代通讯技术迅速发展,导致政治模式的迅速演变:一方面,民众有了直接表达政治诉求的能力,从而导致大众民主和民粹主义同时崛起;另一方面,政治家、尤其是非常规政治家也有了借助大众媒体而迅速崛起的机会。2015年6月,从无政治经验的特朗普正式参加总统大选,一年半后就成为美国总统,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这使得他有机会走出自己的一条政治道路,而不是遵循传统的政党政治模式。与他相比,传统型的政治家则面临强大的压力。德国总理默克尔长久以来代表着西方民主政治的最优模式,她的持续执政保证了德国政策的连贯性,并且让德国保持着欧洲领导者地位。在她14年多总理任期内,德国GDP持续增长,2017年经济成长率2.2%,德国失业率从她接任时的11.7%,下降到2017年的5.7%。但是,在反对外来移民的民粹主义浪潮冲击下,她所领导的基民盟选情如山倒,一些极端民粹主义政党则迅速崛起。

总体来看,特朗普的对外政策,与美国当前状况、国际形势及其个人的政治经历息息相关。他本人并不一定遵循某种特定的理论与逻辑。

特朗普团队偏爱文明冲突论的简单易懂

在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中,把世界文明分为西方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文明、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以及可能的非洲文明等7-8大类,并认为儒家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对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挑战最大。所谓文明观,就涉及对这些文明群体间关系的认识。具体来看,涉及到以下问题:一是不同文明群体之间是和平的,还是冲突甚至是战争的?二是不同文明群体之间是平等的,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三是文明是独特的,文明群体之间是相互孤立的、各自发展的,还是文明是普世的,相互之间可以相互影响、相互转化的?其实,特朗普阵营对文明冲突论,是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本身并无明确的文明观念。

特朗普团队之所以呈现文明冲突论的特征,主要是因为文明冲突论是一种高度简单化的理论,本身并不追求理论的周延和完备。例如,文明冲突论并不能解释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矛盾,也不能解释沙特与伊朗之间的矛盾。但是,这些理论缺陷并不能掩盖文明冲突论的魅力。越是简单化的理论,观点就越鲜明,就越易为民粹主义者和极端主义者所接受。其实,特朗普团队喜欢的是文明冲突论中的差异、矛盾、竞争等概念。

特朗普当局的两大政策目标,大致都可以用文明冲突论来界定:一是要维护美国的霸权地位,所以美国要与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力量进行竞争。中华文明恰好与美国所处的西方文明是明显不同的。美国拉拢印度,既是国家战略利益所需,也与印度与巴基斯坦和中国之间的文明差异,有一定的联系。二是要维护白人在美国的主导地位,所以要排斥其他族群的移民和难民。多数移民和难民,与美国白人是分处于不同文明类型的。但尽管如此,特朗普当局仍然只是选择性使用文明冲突论,并非严格遵守这一理论的相关定义。例如,尽管特朗普认为自己与英国、法国和德国同属于一个文明阵营,但由于外交政策和国家利益方面的差异,照样对这些国家进行打压。与此同时,在欧洲很多国家看来,特朗普反对的不一定是西方文明群体,反而可能是在挑战西方文明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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