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胜:阿富汗:未终结的战争
2021年08月04日  |  来源:中国论坛  |  阅读量:2535

美国的阿富汗战争即将结束,但阿富汗的战争远未终了。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是新的开始,形势将怎样发展,问题远比答案多。

拜登的撤军政策

2021年4月,在20年前小布什宣布阿富汗战争开始的同一房间,拜登宣布将在2021年9月11日之前—也就是9.11事件纪念日之际—从阿富汗撤出全部美军,彻底结束阿富汗战争。

2021年4月14日,美国首都华盛顿,美国总统拜登宣布,驻阿富汗美军将于今年9月11日前撤出。

与奥巴马和特朗普不同,拜登没有提出新的阿富汗战略,但他却真正终结了阿富汗战争。也许,在这件事上没有战略是更好的战略。战略意味着一整套程序、概念、步骤、条件,拜登省却了这些条条框框,直奔最终目标,那就是撤军。

从阿富汗撤军已经谈了10年,并不是拜登的新创思想。早在2011年,美国和北约盟友就提出了2014年从阿富汗撤军的计划,2014年之后,美军主力部队撤出,不再参与地面作战。特朗普更进一步,在2020年2月与塔利班签署协议后,当年6月将在阿美军从1.3万人减少到8600人,并在当年11月继续减少到4500人。按照美国与塔利班的协议,所有外国军队应在2021年5月1日之前撤离阿富汗。由此说,撤军是拜登从奥巴马和特朗普政府继承的政策。

尽管是对前任政策的继续,但拜登的决定仍有特别之处。与特朗普撤军仍有一定条件不同,拜登的撤军是美国单方面的行为,不取决于其他条件,也不仅仅是为履行与塔利班的双边协议。为保证撤军目标一定完成,拜登设定了时间期限,不留余地,后来又将最后期限提前到8月31日。

应该看到,美国国内对现时从阿富汗撤军存在着反对主张,其理由一是这将损害美国的形象和可信度,削弱美国在世界的影响,二是军事存在是美国在阿富汗的政治支撑,失去了军事支持就失去了外交筹码,三是美国应继续反恐,不应放弃阿富汗,四是现在还不具备撤军的理想条件和时机,五是撤军会使美国失去靠近中国西北的军事基地,不利于与中国的地缘政治竞争。此外,还有看法认为在过去一年美军在阿没有伤亡,继续驻军对美国来说代价很小。由此说,拜登坚持从阿富汗撤军也承受着一定的国内压力和政治风险。

从阿富汗撤军不是拜登临时和仓促的选择。还在2019年竞选期间,拜登就表示要“结束在阿富汗和中东无休无止的战争”。拜登撤军是他认识到阿富汗战争不仅无法打赢,而且也不可能有理想的撤军条件。撤军的目的不是解决阿富汗问题,而是卸下阿富汗的包袱,以集中资源和精力于更重要的战略目标。按照拜登的说法,这些更重要的目标包括越来越强硬的中国、受到威胁的国际秩序、网络和技术安全、集权主义对民主价值观的挑战、气候变化、新冠疫情,等等。

拜登表示不会放弃阿富汗,这是可以预期的。从政治上说,拜登不能不这样表示,否则那不仅是承认美国在阿富汗彻底失败,也意味着过去20年美国在阿富汗一切的投入都失去价值。就拜登的阿富汗政策而言,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其一,美国不再参与阿富汗的国家政治建设,并准备接受其任何政治模式;其二,美国虽仍将支持阿富汗政府,但不再为阿富汗政府提供安全担保;其三,即使阿富汗国内形势出现危机,美国也不太会直接强力干预。这似乎是放弃或准备放弃阿富汗,不过,这只是相对于美国过去承担的“越俎代庖”的功能而言,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放弃。就问题的实质来说,这只是回到正常的国家关系状态。从地缘政治和宏观战略的角度看,美国对包括阿富汗在内的中-南-西亚的重视程度未减,拜登的放弃只是一种被动的策略调整。

美国现在的要求主要限于反对用武力夺取政权,希望和平进程的最后安排符合阿富汗民众对2001年以来社会发展成果的需求,特别是阿政府和塔利班应履行反恐承诺,防止国际恐怖组织利用阿富汗领土进行恐怖活动。不过,在没有相应制约性措施的情况下,这些要求的实际意义大打折扣。

拜登政府承诺将继续帮助阿富汗,但这种帮助主要是外交和财政的。阿富汗政府财政的约75%依赖国际援助,其中大部分来自美国。根据美国官方的数据,自2002年以来,美国向阿富汗共提供了880亿美元安全援助,360亿美元民事援助,39亿美元人道主义援助。特朗普时期,美国对阿富汗的援助大幅下降。不过,新近美国宣布2021年度向阿富汗增加3亿美元的人道主义援助,拜登还请求2022年度对阿富汗的发展援助追加3.64亿美元。美国国会2021年度向阿富汗安全基金拨款30亿美元,拜登请求2022年度将其提高到33亿美元。

所得和所失

可以相信,美国在发动阿富汗战争时,并没有进行一场长期战争的计划,也没想到过战争将会持续20年。阿富汗战争之所以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一系列因素促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美国战争目标的扩大和改变,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后期失去主动,陷入了被拖着走的状态。

美国阿富汗战争最初主要是报复和惩罚性质的,按小布什当时的话说,是“不得不进行的战争”。任何大国在最大城市遭受惨烈恐袭、国防部被炸、数千平民死亡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不进行报复,而且这也有正当的理由。也因如此,它当时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理解和支持。但在打垮基地组织和推翻塔利班政权后,也就是最初目标已基本达到后,美国的战争目标开始悄悄发生改变,战争的性质也随之变化。简单说,一方面,美国从报复基地组织和塔利班转向维持一个符合西方价值观和亲美的政权,另一方面,地缘政治目的进入到美国的主要追求中。

拜登说美国撤军是因为已达到了目标,这自然是为撤军找台阶。拜登所能举出的例证也只是基地组织被打散,以及本.拉登被打死等。本.拉登之死只不过具有象征意义,因为一场大规模战争不会以击毙一个人为目标,而基地组织早在阿富汗战争初期已被打散,也就是说,拜登所说的目标其实早在18年前就已基本实现。

毫无疑问,美国的阿富汗战争是一场完全失败。美国花费了20年的精力,消耗了1万多亿美元(也有资料说2.26万亿),2448人死亡,20722人受伤,最后无条件地慌忙撤走,其境况还不如当年的苏军。1989年2月苏军撤离阿富汗时,在阿作战的第40集团军整齐有序地撤出,坦克和军车轰隆地跨过连接阿富汗和乌兹别克边界的友谊桥,象征着苏联阿富汗战争的结束,第40集团军司令格罗莫夫中将最后一个离开阿富汗(有不同说法),而美军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移交和告别仪式都没有。因此,当有记者问,与高昂的成本相比,美国的这场战争是否值得,拜登避而未答。这场战争把美国添进了阿富汗“帝国坟墓”的新名单,它大大削弱了美国的国际威望,也促使了美国霸权的衰落。还有观点认为,在美国陷入阿富汗、伊拉克战争和中东之乱的这20年里,中国却集中精力于建设和发展并快速崛起,美国在大战略上也输给了中国。这可能也是促使拜登坚决从阿富汗撤军的考虑之一。

真正付出最沉重代价的是阿富汗民众。长期的战乱和动荡造成了大量阿富汗平民死伤,无数家庭家破人亡,数以百万计的民众沦为难民。按照联合国阿富汗援助团(UN Assistance Mission in Afghanistan)的统计,自2009年至2020年,阿富汗平民死伤110893人。2020年平民伤亡的人数虽比2019年减少了15%,但仍达8820人,这其中62%由塔利班、伊斯兰国和其他外国武装分子造成,而由阿富汗政府军和美军造成的也达25%。而在整个战争期间阿富汗平民死伤的人数当然还要高得多,阿富汗民众承受的这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和各种苦难是难以用数字表述和衡量的。

不确定的未来

美军撤走留下了一个烂摊子。阿富汗战争结束,但和平没有到来,阿富汗安全形势脆弱,几百万难民流离失所,经济落后,民众贫困,约半数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毒品问题严重,依旧是周边地区的安全威胁,未来缥缈无着。

当然,这不是说阿富汗战争之前情况更好,那时的阿富汗也没有和平稳定繁荣,它在许多方面还要更糟,尤其是对周边国家来说。而且,这次阿富汗战乱不是始于2001年,而是从1979年开始,它已持续了42年。还应看到,阿富汗建立起遵守国际规范的世俗国家政权,反对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与周边国家友好相处,取得了一定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国际社会也为阿富汗重建提供了大量援助和帮助,对此也须给予应有的评价。

随着美军的撤出,阿富汗将出现新局面,面临新洗牌。这很可能将是一个变幻不定和混乱的阶段,而它最终通向何方也存在多种可能,但在阿富汗既定的条件下,不管好坏,这样一个阶段恐怕难以避免。

在阿富汗各种可能的变化中,国家政权可能的变化最为关键,这是决定其他一切的核心问题。未来阿富汗政权难以保持现状,它将发生改变,但问题在于如何改变。今后的阿富汗政权将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是联合的还是排它的,是有中央政府还是没有中央政府,它是通过和平途径还是武力方式,这都难以确定。

宏观形势对阿富汗政府不利。拥有国际援助是阿政府的强项,但对外援的过于依赖也成了它的软肋。未来国际援助的减少会削弱阿政府的能力,2020年阿富汗问题国际大会募集的2021-2024年对阿援助款为120-130亿美元,这比2017-2020年度的152亿美元减少了近20%,而且有的国家不是4年全部提供,而是将根据阿富汗形势的发展而定,这其中包括最大的捐助国美国。换句话说,如果情况不好,它们的钱也可能不会到来。那对阿富汗政府和军队将是釜底抽薪。阿政府用于安全的开支浩大,2019年约达GDP的28%,可知外援对阿政府军的重要性。美军撤出也是对阿富汗政府的重大冲击,因为无论如何,这都不利于阿富汗政府而有利于塔利班。在战场上也是塔利班处于攻势。政府军虽在人数和装备上占有绝对优势(一般估计是30万对7-8万),但因各种原因政府军表现欠佳,即使是在有美军支持的时候,它也没打败塔利班,现在只能看在事关生死存亡之时它能否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此外,国际政治环境也使阿政府感到凉意。因为塔利班在政治和解中不可或缺的作用,也由于对它将重返国家政权的预期,塔利班的国际行情上升,而阿富汗政府不免有些落寂,国际社会对它的信心不足,甚至有美国官方机构也预测它有垮掉的可能。

通过谈判实现和解、组成联合政府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如果这不难做到,那它早该实现了。阿富汗社会在民族、部族、宗教、政治、权力等种种问题上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矛盾和分裂,要弥合它们之间的鸿沟极为不易。现在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博弈是在两个层面进行:谈判桌和战场,但战场更具决定性,战场上的形势决定着谈判桌上的天平。塔利班顽强善战,不过,它与政府军胜负尚未定,即使它能推翻现政府,它也难以消灭反塔利班的力量,能通过和平方式掌握政权对塔利班也是更好的选择,而且这能够避开国际压力,易于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

对于外界来说,塔利班仍是一个黑箱,它内部的组织结构、指挥系统、派别关系、真实意图及其变动都不易从外部看清。多年前就有塔利班可能转型的说法,但塔利班是否能转型、它在意识形态上有无妥协的余地、它会否拒绝极端宗教思想、它愿否分享权力还是必定要独揽政权,这些都还需时间来验证,而它们的答案决定着民族和解之路最终能否成功。

阿富汗周边国家关系可能的变化也是重要变数。阿富汗局势直接关系到周边国家的利益,但它们在阿富汗的利益并不都是一致的,例如印巴。在美军撤出后,周边国家自然将更深地介入阿富汗问题,它们在阿富汗问题上将迎面相对,矛盾可能逐渐凸显。另一方面,一些周边国家与阿富汗关系复杂,它们可能会更直接地介入阿国内进程。这些都可能给阿富汗问题增加新的复杂因素。

自然,大国关系可能的变化不能不受到特别关注。大国合作对帮助解决阿富汗问题有重要作用,特别是在中美俄之间。三国之间也确实存在着某些合作,并且有继续合作的空间。拜登希求阿富汗邻国发挥更大作用,中俄也应包括在内。事实上,对中美和俄美来说,在双边关系全面僵持对立的情况下,阿富汗是少有的可合作的领域之一。不过,伴随着美国撤军,美国和西方舆论中所谓中国“填补真空”的说法越来越流传,新的“大游戏”之说也悄然而生。这不是由于中国的政策,而是冷战式地缘政治竞争思维的反射,它是从与中国竞争来看待一切问题,也是从这个角度看待阿富汗问题。显然,这不是为了帮助解决阿富汗问题,而是在把阿富汗置于大国博弈的新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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