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白俄罗斯危机中的“俄罗斯之手”
2020年09月11日  |  来源: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  |  阅读量:5108

导语:普京这种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对卢卡申科加以政治支持的背后,有着因“大国政治的悲剧”而造就的“小国生存的喜剧”逻辑。

8月9日白俄罗斯举行了总统选举,后苏联时代执政时长仅次于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民族领袖纳扎尔巴耶夫的白俄罗斯领导人卢卡申科再一次参选。按照该国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结果,66岁的卢卡申科以毫无争议的巨大优势击败了竞争对手。但随后,白俄罗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危机之中。从首都明斯克到地方,各路民众或自发或被动员起来,要求卢卡申科下台去职成了抗议者们的最大公约数,尽管他们对于白俄罗斯的未来没有清晰的战略愿景。

在危机暴发之初,卢卡申科的政治命运一度很不被看好,尤其是与白俄罗斯毗邻的中东欧国家,不仅表现出积极的介入愿望,而且满心期盼卢卡申科重蹈此前被街头政治推翻下台的苏联加盟共和国领导人的覆辙。出乎意料的是,卢卡申科在强大的国内和国际压力下仍在坚守,短期内尚看不到这位有着为“欧洲最后一个独裁者”标签的政治强人及其政权的崩溃。

这一场有其必然性的政治动荡中,吊诡之处恰恰在于,哪怕是选举前夕还在大打疏俄牌的卢卡申科,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决定其政治命运的除了自己,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他本人“爱之深恨之切”的俄罗斯。

01 “不可能三角”

1994年,以“反腐斗士”形象风靡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顺利高票当选。这位深明权力之道的前苏联精英从执政伊始就很清楚,可以靠反腐赢得民心,但不能真正以此治国。为了把白俄罗斯变成卢卡申科的“长久之国”,他很快就制定了迄今为止屡试不爽的以外促内的治国术,即以与俄罗斯结盟和深度参与后苏联空间的一体化作为对外关系的核心两翼,服务于维护和巩固新独立国家主权的根本目标。其中,俄白特殊关系无疑是关键之关键,核心之核心。

对于苏联解体的重要推手俄罗斯及其首任总统叶利钦而言,苏联多数加盟共和国只能从俄罗斯汲取养分,却不能提供贡献,不过是发展的包袱和拖累。但白俄罗斯和乌克兰是绝对的例外,就连苏联解体的最重要文件也是叶利钦伙同两国时任领导人在白俄罗斯的别洛韦日签署并经过阿拉木图峰会由除波罗的海三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予以确认的。俄罗斯始终认为,和白俄罗斯、乌克兰以及哈萨克斯坦建立起高度一体化的合作对俄强化大国地位大有裨益。由是,卢卡申科和叶利钦在北约东扩在即、俄罗斯西部战略空间受到大幅挤压的背景下加快了结盟步伐。

普京当政后,俄罗斯依然高度重视发展对白关系,但始于叶利钦时期的俄白联盟建设却放慢了速度,莫斯科和明斯克之间的相互利用和互相防范一直在同步增长。卢卡申科一方面强调开展对俄关系是白俄罗斯外交的绝对优先方向,另一方面又作为创始会员国积极参与了俄白哈海关同盟、欧亚经济共同体、欧亚经济联盟的建设。但无论是与俄共建联盟国家,还是与后苏联空间内的其他核心国家参与俄主导的欧亚一体化项目,捍卫主权独立始终是白俄罗斯的最高目标,也是其加入这些不同国际机制的前提条件。

换而言之,在联盟、一体化和主权三位一体的“国策三角”中,主权才是最关键的因素,联盟及一体化只是服务于主权独立的工具性选项。当联盟和一体化有利于或不违背白俄罗斯的主权独立时,卢卡申科才会积极参与其中。一旦联盟和一体化中的任何一项损及白俄罗斯的主权,卢卡申科一定会祭起白俄罗斯利益优先的民族主义大旗。

其实,白俄罗斯在卢卡申科治下奉行的这种三位一体外交方略过于理想主义,联盟、一体化和主权也在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不可能三角”。无论是与俄建立联盟国家,还是同俄罗斯及其他后苏联国家共建一体化组织,都需要明斯克让渡部分主权,这是以欧盟为代表的相对较为成功的其他地区一体化国际组织的共同特征。坚守绝对意义上的威斯特伐利亚主权,实际上已经很难与历史的滚滚潮流完全匹配。从白俄罗斯近二十年的外交实践看,卢卡申科政权显然更偏好于由更多曾经是苏联成员国的国家参与的国际合作进程,因为它们可以部分稀释俄罗斯的主导权。

02 “小国生存的喜剧”

普京当局对卢卡申科的“主权观”并不全部认同,并一直试图通过种种手段推动两国关系向深度一体化的方向发展。这就意味着,一个强硬的以白俄罗斯为优先的卢卡申科并不完全符合莫斯科在欧洲战略西线的核心利益。

实际上,俄罗斯在“长普京时代”和白俄罗斯曾有过多次摩擦,也曾利用白俄罗斯对俄罗斯以能源为核心的经济依赖多次向明斯克施压。问题在于,在“北溪-2”等天然气管道建成并顺利运营前,白俄罗斯尽管不是俄罗斯向欧洲输送天然气的最大过境国,但近20%的比重仍然决定了这是一种相互依赖而不只是白俄罗斯对俄罗斯的单边依赖。克里姆林宫似乎从未试图扶植卢卡申科的替代者,普京这次还是很快向其表示祝贺,赋予了后者一定的合法性。在卢卡申科陷入街头抗议浪潮的巨大压力时,俄罗斯经过观望,最终还是选择静悄悄地站在了卢卡申科政权这边。这种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对卢卡申科加以政治支持的背后,有着因“大国政治的悲剧”而造就的“小国生存的喜剧”逻辑。

无论是从国家能力还是动用这种能力的意志和意愿来看,白俄罗斯和俄罗斯相比一定是一个小国,先天上更容易受到环境的限制,也就更容易为俄罗斯等大国所支配。但冷战的终结和随后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化赋予了小国与冷战期间依附于大国的不同角色,使其仍有诸多机会营造并加强本身的非对称优势而影响乃至在部分程度上塑造大国的行为。

具体到白俄罗斯案例上,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起,俄罗斯就不得不在两国关系的议程设置方面尽量寻求两国可以妥协的最大公约数,而不能居高临下的直接主导。是时,俄罗斯尚未走出“休克疗法”光休克无疗效的阴影,试图东山再起却又面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全面战略挤压。如果白俄罗斯依据历史上立陶宛大公国的传统转向西方,则普京担心的俄罗斯“沦为二流三流国家”的风险就有可能成为现实。在此意义上,至少俄罗斯无法承担失去白俄罗斯的战略后果。如果说叶利钦时期大而不强的俄罗斯在俄白联盟建设初期有求于白胜于白俄罗斯有求于自己的话,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已经足够强的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更加需要白俄罗斯的战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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