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美国、巴基斯坦等相关方面施压和推动下,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直接和平谈判终于开启,但此后的谈判进程一波三折,双方之间的争斗目前已经明显升级。
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和谈历经曲折反复。“9·11事件”后,美国通过“持久自由”军事行动推翻了塔利班政权。在国际社会的广泛支持和大力援助下,阿富汗新政府致力于国家重建。然而,历经近20年的努力,无论是政治重建、安全重建还是经济重建的进展都是乏善可陈,安全形势、经济形势依然非常严峻。之所以如此,主要与塔利班及其袭扰活动密切相关。塔利班凭借其拥有的民意基础、实际控制的区域以及不俗的军事实力,逐渐成为阿富汗政府和国际联军难以战胜的对手。对于阿富汗政府而言,要实现国内和平,为国家重建创造有利条件和良好环境,必须解决好塔利班问题。换言之,迫于国家重建的压力,与塔利班和解,成为阿富汗政府的重大抉择。
阿富汗地处南亚、中亚和西亚的交汇处,地缘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9· 11事件”以来,阿富汗严峻的安全形势和经济形势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关切。美国、巴基斯坦、俄罗斯、中国、伊朗等阿富汗利益攸关方纷纷审时度势,积极推动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谈,以实现阿富汗的和平。其中,美国和巴基斯坦对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不断施压,对于促成二者进行和谈发挥了重要作用。
小布什政府后期特别是奥巴马政府上台以来,美国逐渐认识到,仅靠军事打击塔利班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阿富汗局势,转向寻求政治解决办法。为甩掉沉重的战争包袱,在奥巴马第一任期,美国已开始推动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和解,但成效颇为有限。为兑现竞选承诺、助力总统大选,特朗普政府明显加大推动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和谈的力度。
美国撤军是美塔谈判的核心内容之一,也是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谈判的前提条件。美塔协议的达成,是促成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和谈最为直接的动因。在促成塔利班与美国谈判及阿富汗人内部谈判方面,巴基斯坦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其作用无可替代。巴基斯坦与塔利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可以利用自身优势一再向塔利班施加压力,直接推动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和谈。正如巴基斯坦陆军参谋长巴吉瓦所言,巴基斯坦促成美国和塔利班在多哈达成了“历史性协议”,并为在多哈举行的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创造了条件。
近十年来,美国一再拒绝在阿富汗政府缺席的情况下与塔利班进行谈判,而塔利班顽固坚持不与阿富汗政府直接谈判,使得阿富汗人内部和平谈判一直受阻。正是在美国、巴基斯坦不断施压以及阿富汗其他利益攸关方的推动下,与阿富汗政府和谈才成为塔利班的选项。
根据美塔和平协议,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应于2020年3月10日开始。但是,塔利班方面坚称,释放所有在押人员是启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的必要条件,阿富汗政府拒不接受,故而谈判迟迟未能启动。8月9日,阿富汗大支尔格会议通过决议,呼吁政府释放400名有争议的塔利班在押人员,从而消除了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直接和谈的最后障碍。在推迟6个月后,阿富汗人内部谈判于2020年9月12日终于开启,但双方在谈判的基础和哈乃斐教法的权威地位问题上争执不下,谈判进展艰难。
两个多月后,谈判双方终于就谈判基础、规则等达成一致。阿富汗政府作出重大妥协,接受美塔和平协议为谈判的首要基本原则;塔利班作出明显的让步,同意不以哈乃斐教法作为最高裁决依据。 第二轮阿富汗人内部谈判于2021年1月6日在多哈开始,但一直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在美国总统拜登宣布延迟美军及国际联军从阿富汗全部撤出的最后期限后,多哈谈判就中止了。阿富汗政府的一位高级谈判代表表示,与塔利班的谈判不应指望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内谈出结果。 不难设想,谈判僵局短期内难以打破。
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彼此否认对方的合法性,这是和解难以推进的症结。 “9· 11事件”以来,虽然美国一直没有将塔利班正式列入恐怖主义实体名单之中,但打击塔利班一直是美国主导的反恐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阿富汗政府一直积极支持、配合美国对塔利班的打击行动,试图剿灭塔利班。卡尔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虽然都从未将塔利班正式指认为恐怖组织,但一直将其视为“政治反对派” “叛乱组织”等,否认其合法性。
近年来,阿富汗政府一再表示塔利班可以成为合法政党,但事实上仍然在否认塔利班的合法性,这在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开启以来也无根本变化。如今,在阿富汗国防部声明中仍然称塔利班成员为“叛乱者”,有时竟然直接称为“恐怖分子”。2021年5月3日,阿富汗第二副总统萨瓦尔·达内什称塔利班是一个渴望权力的反叛、逃亡组织。其理由是,根据《古兰经》,如果一个组织违背和平的召唤,它就被认为是暴力和逃亡的组织。 尤为应该注意的是,2021年5月8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所女子学校附近发生连环爆炸,造成至少90人丧生,受伤者高达165人。在不能提供真凭实据的情况下,阿富汗总统穆罕默德·阿什拉夫·加尼草率发表声明,指责塔利班发动了这次恐怖袭击。给塔利班贴上恐怖组织的标签,可能有助于阿富汗政府在打击塔利班时占据道义制高点。然而,一旦阿富汗政府正式给塔利班贴上恐怖组织的标签,势必造成严重后果,即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和平谈判彻底破裂。
塔利班一直认为2001年后的阿富汗政府是美国政治操弄的产物,视其为美国的“傀儡”,也一直拒绝承认卡尔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是合法的政府。塔利班还认为,阿富汗政府缺乏民主合法性。2020年2月29日,在接受阿富汗黎明电视台采访时,塔利班首席谈判代表谢尔·阿巴斯·斯坦纳克扎伊声称, “现在阿富汗没有政府”,因为“选举没有以透明的方式举行,公众投票率非常低”。
长期以来,塔利班质疑、否认阿富汗政府的合法性,对阿富汗政府的和解呼吁一直持怀疑、排斥态度,迟迟不愿响应、从未积极回应。如今塔利班自认为赶走了强大的入侵者 — —美国,以胜利者自居,似乎更有理由质疑、否认阿富汗政府的合法性。美国完全撤军计划的实施,更有利于塔利班中的强硬派占上风,这或许将使塔利班更加倾向于挑战阿富汗现政府的合法地位。
目前,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争斗呈现升级之势。阿富汗政府在不断加大对塔利班的打击力度。依据阿富汗国防部发布的相关声明测算,2020年10月6日至2021年5月5日,阿富汗安全部队共击毙塔利班分子 5440人,打伤 2085人。在阿富汗安全部队的打击行动中,有过11天造成塔利班单日伤亡人数超过100人,其中2天造成塔利班单日伤亡人数超过200人;有过5天造成塔利班单日被击毙人数超过100人。2021年5月18日,加尼总统表示,阿富汗政府准备在国际联军全部撤离后进一步打击塔利班。
塔利班对阿富汗政府及其安全部队的攻击也在加剧。自美塔协议签署以来,塔利班减少了对美军和国际联军的暴力袭击,同时增加了对阿富汗安全部队和政府官员的进攻行动。塔利班继续通过其军事行动及其不断升级的暴力水平向全国各地的阿富汗安全部队施压。 在全国至少20个省中阿富汗安全部队和塔利班之间的战斗仍在继续。
2021年5月6日,塔利班武装分子占领了阿富汗第二大大坝和两个军事基地。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谈判几经曲折都无法达成协议后,塔利班选择了升级暴力,这与美国、国际社会和阿富汗政府要求减少暴力或停火的要求背道而驰。
显而易见,塔利班在与阿富汗政府“谈”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打”,边“谈”边“打”将持续较长时间。以“打”助“谈”,通过“打”赢取更多主动,似乎已成为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优先策略。这样以暴制暴,势必造成恶性循环,双方之间的信任赤字将不断增加,和谈随时可能破裂,进而将阿富汗推向更加危险的边缘。
二
在若干重大政治议题上,双方之间存在严重的分歧甚至尖锐对立,这已成为阻滞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谈判以及和解的深层次原因。
(一)在停火问题上双方僵持不下。如上所述,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谈判开启以来,双方之间不但未能实现持久、全面的停火,反而交火愈演愈烈。全面停火是阿富汗政府的核心要求,也是所有阿富汗和平协议都不可或缺的内容。 阿富汗政府向塔利班不断强烈呼吁,在全国范围内实现持久、全面的停火,但未能获得塔利班的积极回应。2021年4月11日,阿富汗情报机构负责人艾哈迈德·齐亚·萨拉吉声称,自美塔协议签署以来,塔利班的袭击增加了24%;并补充说,自2020年3月以来,该组织已经发动了20600次袭击。
20世纪以来世界范围内和平协议的缔结和成功实施表明,采取措施逐步降低暴力水平是交战各方建立互信的重要步骤。然而,美塔协议并未就塔利班采取措施降低暴力和实现停火作出明确规定,而是将停火作为谈判所追求的目标。 美国政府的阿富汗和解事务特别代表哈利勒扎德预测,在与阿富汗政府达成政治协议之前,塔利班不会接受永久停火。 若是如此, “停火问题”将持续干扰甚至有可能导致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的中断。
2021年5月10日,塔利班宣布,在即将到来的开斋节期间与阿富汗政府实施为期3天的停火。为此,全国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阿卜杜拉表态, “临时停火”不是国家问题的永久解决方案,并强调永久停火的必要性。他声称: “我们认为,解决阿富汗当前危机的办法是加快谈判,宣布永久停火并结束战争。”不容否认, “临时停火”可以视为双方建立信任的积极尝试。
通过和谈,短期内达成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和平协议极其困难。对于崇尚武力、没有放下枪杆子、也不会放下枪杆子的塔利班来说,他们可能更愿意相信,谈判桌上拿不到的东西,在战场上或许可以赢得。通过武力尤其是暴力恐怖式袭击,进一步打击、削弱阿富汗政府完全有可能继续成为塔利班的重要选择。
(二)关于2004年宪法的存废争议不断。阿富汗2004年宪法的存废问题,是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争议的焦点议题之一。在2003年12月13日至2004年1月4日举行的立宪支尔格大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 500 多名代表制定了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宪法。2004年1月26日,时任阿富汗过渡政府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正式批准了这部宪法。2004年宪法确立了国家权力行使的框架和政治合法性的基础,规定了政府的制度架构、法理基础以及与公民的一系列权利和义务。妇女平等权益得到了尊重,少数民族得到了承认,在此之前,许多少数民族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处于边缘地位。
塔利班一直质疑、否认2004年阿富汗宪法的合法性。在2019年2月的莫斯科会议上,塔利班首席谈判代表斯坦尼克扎伊说: “喀布尔行政当局现行宪法是不可信赖的,因为它是在外国占领的阴影下从西方照搬来的……它的规定是模糊和矛盾的……现行宪法是和平的主要障碍。”
塔利班在以往的对话和公开声明中一再表示,目前的阿富汗宪法是非法的,因为它是在没有塔利班参与和“外国占领”的情况下制定的。因此,他们建议废除现行宪法,颁布一部新的阿富汗宪法,而不是修改2004年宪法。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其作用体现在规范国家权力、保障公民基本权利、实行法治等诸多重要方面,其存废及修改的影响都非常广泛而深远。公民社会参与者和阿富汗政府最强烈的要求仍然是通过和平进程“保护过去20年美国推翻塔利班以来取得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是2004年宪法所赋予的公民和政治权利。
(三)围绕政体选择的较量依然激烈。塔利班于1997年10月改国名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推行政教合一政策,声称要把阿富汗建成世界上最纯洁的伊斯兰国家。塔利班政权垮台后,在国际社会的支持下,阿富汗成立了临时政府。2004年1月,时任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颁布新宪法,确立阿富汗国名为“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阿富汗2004年宪法中“共和国”的关键属性是:主权通过人民、公民来体现;通过公民普选产生国家领导人;任何人都不得凌驾于通过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制定的法律之上;行政、立法和司法三个独立的政府部门相互制衡;所有公民都享有不可侵犯的基本权利。而塔利班所主张和实践的“酋长国”的主要特征是:通过实施伊斯兰教法来体现主权;领导人由伊斯兰舒拉会议或委员会协商推举产生;所有政府部门都服从于埃米尔的权威;公民的基本权利由埃米尔/领导层解释的伊斯兰教法定义或限定。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种体系不仅具有不同的基本属性,而且许多内容是截然相反的,或者至少是相互排斥的。 应该强调的是,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坚持政教分离,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主张政教合一。2013年6月,美国与塔利班、阿富汗政府就塔利班在多哈开设政治办公室达成一致。然而,由于塔利班坚持使用“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政治办公室”表述及悬挂“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旗帜,阿富汗政府拒绝派代表前往多哈与其接触。至今,阿富汗政府仍然坚决反对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2020年3月10日,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第8742次会议通过第2513(2020)号决议,明确指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不为联合国所承认,而且,安理会不支持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开启以来,塔利班代表已多次在国际场合公开表示,希望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2021年3月,俄罗斯总统的阿富汗特使扎米尔·卡布洛夫表示,在莫斯科会议期间,塔利班坚持将恢复“伊斯兰酋长国”作为解决冲突的一部分。对于塔利班的这一诉求,美国、俄罗斯、中国、巴基斯坦等国家都明确表示反对。本地区大多数国家不赞成20世纪90年代“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的回归,即使这些国家已经准备好接受塔利班在新的政治体制中居于主导地位。
在阿富汗,塔利班的拥戴者不乏其人,但对不少民众来说,塔利班严苛的统治绝非美好的回忆,甚至恍如噩梦。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可能会让阿富汗一些民众感到不安甚至惶恐。塔利班试图恢复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阿富汗政府要坚决维护伊斯兰共和国。国际社会的立场及阿富汗民众的态度,对于这个争议的解决将产生重大影响。
(四)对于选举的态度迥然不同。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开启以来,加尼反复强调,举行大选是阿富汗权力过渡的唯一方式。2021年3月6日,加尼总统再次强调了选举的重要性,重申“通过选举移交权力对我们来说是不变的原则”, “我们已经准备好在国际社会的监督下进行自由、透明的全国选举。我们可以讨论并商定日期”。 加尼为此提出了一个计划,即如果塔利班同意停火,阿富汗将在联合国、欧盟和美国的支持下,在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签署和平协议后 6个月或一年内提前举行总统选举。同时,为了消除塔利班对选举舞弊的怀疑和担忧,加尼和他的两位副总统萨利赫和萨尔瓦尔准备放弃参加选举。但是,这一建议被塔利班断然拒绝,塔利班发言人扎比胡拉·穆贾希德称: “在过去,这样的选举过程曾将阿富汗推向危机的边缘。”
自 2001年 12月成立过渡政府以来,阿富汗已举行四次总统选举,近两次大选均无法直接产生新政府,都是在美国施压下,阿富汗各派势力才能达成妥协。在2019年总统大选中,尽管普什图族候选人加尼得票最多,但代表塔吉克族等北方民族的阿卜杜拉拒绝承认选举结果,最终还是在美国等多方斡旋下,双方才达成妥协。在阿富汗,选举可能是最令人失望的领域,它成为精英谈判的舞台,被欺诈、指控所玷污。 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之间积怨颇深,双方之间信任赤字严重,塔利班对于大选安排的合理性、过程及结果的公正性都持怀疑态度。
2021年5月17日,加尼在接受美国公共广播公司采访时重申, “塔利班接受阿富汗未来政治制度以选举为基础,这是政治对话的关键”。他强调“这是根本的底线,其他问题可以讨论或协商”。 但是,在塔利班的任何声明或实际政策中,都没有迹象表明它会同意在未来建立任何经普选实现合法化的政治制度,包括国家元首的选举。 塔利班没有表现出组织或参与选举的意愿,对参加选举的结果也并无把握。虽然塔利班可能得到了一些真正的政治支持,但在其目前控制的地区中依赖强制措施。
此外,在权力分享的具体安排、哈乃斐教法的权威地位等问题上,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间的分歧也依然严重,二者之间的较量也颇为激烈。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在重大政治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甚至对立,但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外部势力如何影响双方对和解的态度及措施,成为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解进程的一个重要变量。
三
阿富汗问题形成以来,其国际化特征一直非常突出。要想实现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和解,外部势力的推动不可或缺。阿富汗利益攸关方相向而行、形成合力,阿富汗的和解就相对顺畅,否则其和解进程势必受到迟滞。其中,尤其需要关注两个方面。
一是美国的作用越来越消极。 “9· 11事件”后,美国全面主导阿富汗和平进程和经济重建,向阿富汗提供巨额经济援助。阿富汗政府在政治、经济、安全等领域对美国形成程度不等的依赖性,美国也一直将阿富汗现政府视为合作伙伴。但是,毋庸置疑,在美塔和谈、美国撤军进程安排等问题上,阿富汗政府日益边缘化。
美塔协议的最终签署为美国实施全面撤军计划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条件。然而,纵观美塔和谈进程,阿富汗政府未能成为如此重要谈判及签约的主体之一,有关先讨论塔利班实施停火以及塔利班与其背后支持国家的关系等诉求也未列入议事日程。美塔协议中尽管一再强调不承认“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但一再提及它;同时,完全没有正面提及阿富汗政府特别是加尼政府,而是使用“阿富汗各方”
“相关各方”等笼统称谓,将加尼政府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尤为严重的是,在谈判中,美国谈判特使哈利勒扎德没有经由加尼总统的同意,就越俎代庖,向塔利班作出释放囚犯的承诺。 这样做,如同剥夺了阿富汗政府的权威,削弱了其谈判力。
事实上,美国一心一意寻求与塔利班达成协议的过程,客观上帮助提高了塔利班的合法性,并削弱了阿富汗政府的地位。 在此情势之下,阿富汗政府如果示弱,必将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为此,阿富汗政府对塔利班不得不采取更加强硬的立场和措施,甚至对其加大打击的力度。为签署美塔和平协议,特朗普政府对塔利班作出重大让步,不惜将美国全面撤军计划与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脱钩。这种做法使得美国及其盟友丧失了对阿富汗和平进程的有效监督与约束,对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和谈造成十分严重的消极影响。
美塔协议明确规定:美国与塔利班建立积极关系,与未来按照阿富汗人内部和平协议成立的阿富汗伊斯兰政府建立积极关系;美国将为未来的阿富汗伊斯兰政府推动国家重建提供支持和合作,承诺不干扰阿富汗政府的内部事务。 美国的承诺,为塔利班与阿富汗现政府之间的竞争与争斗注入了更为强劲的动力。
从美塔签署和平协议到 4月 14日拜登关于撤军问题的表态以及美国撤军计划的实施,美国一再以行动表明去意已决,阿富汗的安危已不再是美国关注的重点事项。
长期以来,美国是塔利班的死敌,双方之间积怨颇深。美塔和谈开启以来,双方之间的互信依然严重匮乏。与美国签署了和平协议后,塔利班的反美色彩表面上有所淡化,但其反美特性短期内不会改变。塔利班一再抱怨美国违反美塔协议,尤其对于美国未能按照协议中的时间表撤军表示严重不满,双方至今仍在沟通之中;为监视阿富汗局势,美国正在寻求与阿富汗周边国家合作,塔利班已为此发出严厉警告。 美塔互动的所有负面影响都可能折射到被塔利班视为美国傀儡的阿富汗政府之上,进而强化塔利班对阿富汗政府的不满乃至敌意。尽管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已经启动,但要让美国对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一视同仁,几乎不可能。近期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莱强调,美军撤离后,美国、北约将继续为阿富汗军队提供支持。美国高调支持阿富汗政府,可能进一步激化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之间的矛盾。
二是其他利益攸关方的影响具有复杂性。阿富汗问题利益攸关方除了美国外,还有巴基斯坦、俄罗斯、伊朗、中国、印度等国家,这些国家无一例外地支持阿富汗现政府,但又不同程度地与塔利班互动,各有不同的影响力。
巴基斯坦是阿富汗和平进程中仅次于美国的外部影响力量。近年来,巴基斯坦与阿富汗的关系有所改善,但因“杜兰线”、塔利班问题、恐袭事件等,双边关系的不确定性增加。应该强调的是,巴基斯坦与塔利班的关系微妙而复杂。阿富汗外长阿特马尔认为,在和平努力中,巴基斯坦发挥着关键作用,因为它对塔利班有重大影响。 事实上,阿富汗人内部谈判开启以来,塔利班依然非常重视从巴基斯坦获得支持和帮助。巴基斯坦对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的态度、策略,将对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产生重要影响。
2014年美国宣布要从阿富汗撤军后,俄罗斯对阿富汗问题的介入力度日渐增大。2018年 11月 2日,俄罗斯在莫斯科举行第二次有关阿富汗和平的国际会议,这是塔利班第一次与阿富汗政府代表出席同一国际会议。2021年3月18日,阿富汗问题多方会谈在俄罗斯莫斯科召开,中国、美国、巴基斯坦、土耳其、伊朗、卡塔尔代表以及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代表受邀出席会谈。俄罗斯认为,考虑到塔利班将在阿富汗未来的政治权力分配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与其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是合理的。近年来,俄罗斯采取了两面下注的方式,与塔利班建立关系,并将“伊斯兰国”视为共同敌人。 美塔和谈以来,塔利班也在积极寻求俄罗斯的支持,试图借此提升对自己的国际承认。
伊朗是阿富汗西部重要邻国,两国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宗教、民族渊源和联系。近年来,伊朗与阿富汗政府的关系持续改善,同时与塔利班越走越近,双方互动及合作不断加强。2019年1月,伊朗外长穆罕默德·贾瓦德·扎里夫声称,未来的阿富汗政府不可能没有塔利班的参与。 国际危机组织阿富汗问题高级分析师安德鲁·沃特金斯认为,和其他邻国一样,伊朗也在对阿富汗的未来两面下注。近年来,伊朗的战略一直是协助和平进程,同时巩固与塔利班的关系。
阿富汗是中国的近邻,也是中国周边外交的优先方向之一。阿富汗的和平与发展,对于中国营造良好的周边环境、西部地区开放以及“一带一路”建设都有直接影响。中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近年来一直以实际行动推动阿富汗实现和平、发展与繁荣。2015年中国外长王毅在访问巴基斯坦时表示,中方支持阿富汗政府同包括塔利班在内的各派政治力量实现和解。如果阿富汗各派有需要,中方随时愿意为和解进程提供必要的便利。 2018年3月,中国外交部副部长李保东表示,中方认为,阿富汗问题不能靠武力解决,和平稳定只能通过阿政府与反对派直接对话来实现。
印巴分治以来,阿富汗在印度的安全战略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在印度对外关系中,印度拉拢阿富汗,抗衡巴基斯坦的意图不言自明。印度在阿富汗的目标有三个:促进稳定的民主秩序,对抗巴基斯坦的影响,防止巴基斯坦支持的武装分子利用阿富汗发动恐怖袭击以致威胁印度的利益。 印度不希望塔利班在未来的阿富汗发挥作用,同时意识到,除非与塔利班达成和平协议,否则加尼政府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印度将会以务实的态度,依据阿富汗国内形势变化,相应调整对阿政策, “两面下注”也很有可能成为印度的重要选项。
此外,卡塔尔、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国家也在助力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土耳其尤为积极。土耳其原定于2021年4月底在伊斯坦布尔举办阿富汗问题会议,但由于塔利班拒绝出席,会议被无限期推迟。
诸多阿富汗利益攸关方有共同的目标 — —推动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并且为此可能开展程度不同的合作,但在阿富汗的利益诉求不同,与阿富汗政府及其他政治势力的关系亲疏远近有别,它们对阿战略、政策存在差别甚至冲突。在阿富汗局势混乱及前景不明朗的大背景下, “两面下注”已成为多国共同的选择,这给本已错综复杂的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以及涉阿外部势力之间的关系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在美国完成全面撤军后,所谓的“权力真空”或许出现,为争夺影响力,阿富汗爆发“代理人战争”的可能性也在增大。
应该说,外部势力的劝和促谈对于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间的和解有着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但不容否认的是,这些“劝和促谈”客观上为提升塔利班的影响力以及获取国际承认创造了非常重要的条件,对塔利班的同情、支持、援助将相应增加。尤为严重的是,一些国家对塔利班的示好、拉拢,可能被塔利班视为对其重新掌权的殷殷期待。在近20年的较量中,塔利班使阿富汗政府付出了沉重代价。和谈以来,伴随塔利班与外部势力之间互动日渐增多,其获取的国际承认也在空前提升,阿富汗政府的不安、忧惧越来越重,对于打击和削弱塔利班的紧迫感也日趋强烈。
在阿富汗内外相关因素的交互作用之下,阿富汗和塔利班之间的和解困难重重,充满风险,日渐陷入困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美国的完全撤军计划将于2021年9月11日前完成,在7月完成撤军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此后,阿富汗和塔利班之间的争斗可能进一步激化,和解困境将随之进一步加剧。
综合看来,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和解可能存在三种前景。一是真正实现阿人所有、阿人主导的和平和解;二是和解进程迟滞不前,国家重建深受困扰;三是和解进程彻底中断,战乱不断加剧,甚至爆发大规模内战。目前,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和解态势正在接近第二种前景,走向第三种前景的可能性不容低估,而第一种前景的实现则依然遥远而艰难。
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间的和解对阿富汗和平重建至关重要,直接关乎阿富汗国家的未来走向与命运。双方之间能否缩小、弥合分歧,能否凝聚共识,进而达成必要的妥协,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和解困境能否破解的关键。
在美国完成撤军后,拜登政府对阿战略、政策将继续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和解的走向。美国是否愿意为阿富汗和平和解承担必要的责任,以及如何承担这个责任,是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最为重要的变量之一。
阿富汗利益攸关方继续劝和促谈,积极协调对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立场、政策及措施,是破解和解困境不可或缺的重要外部条件。各方能否共同而坚定地支持阿富汗政府的主导地位,同时为塔利班划定红线,将会直接缓解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和解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