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美国的单边主义与欧盟的多边主义立场成为欧美共同行动的阻力。欧盟自己也是美国贸易战的受害者,双方在WTO改革等问题上分歧巨大。科学与政治基金会报告指出,美国为其国内利益与国家安全推行贸易保护主义与单边主义政策,这对世界多边主义秩序以及包括欧洲在内的第三方带来了巨大压力。贝塔斯曼基金会报告则直接批评了特朗普的单边主义与对欧盟的关税措施,称其侵蚀了欧美之间的信任关系,同时也浪费了对中国采取一致行动的机会。
3. 价值观、制度对抗与全球治理。共同的制度、文化与价值观是欧美传统关系的重要纽带,对中国人权与体制问题的批评也是双方的最大共识。在欧美看来,中国的海外活动、对全球治理的积极参与以及独特的治理模式,都构成了对西方阵营的制度竞争,因而在意识形态、制度对抗以及抵制中国的全球影响上,双方形成了战略共识。
科学与政治基金会报告指出,中国的真正威胁在于其提供了另一种现代化方式,中国的成功与西方的危机相对照,使其成为一个真正的制度对手,德国与欧洲必须认真对待与中国的制度竞争,并将价值观问题摆在中心位置。贝塔斯曼基金会报告则将中国的对外宣传与统一战线视为谋求全球影响力的活动,报告指出,中国正在输出其治理模式、人权观念,建立有关中国的国际叙事,乃至改造国际秩序。欧美学者一致呼吁美国回归其全球治理与多边主义的领导角色,组成“民主同盟”对抗中国的“威权主义议程”,建立跨大西洋工作组以监控中国海外活动。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报告(第二部分)则呼吁欧美共同采取新的人权措施,借助多边国际组织维护双方共同价值观。
但自特朗普上任以来,“美国优先”政策使得双方的价值纽带有所松动,美国“退群”与欧盟竭力维护多边机制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全球治理问题以及如何应对中国的全球影响力上欧美存在明显分歧。博雷利在文章中承认,中国在许多全球性问题上都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并扮演着关键角色。甚至有欧洲学者在会议中直言:“全球治理与多边主义的问题不是中国,而是美国!”科学与政治基金会报告认为,中国在现行的西方世界秩序中受益颇多,其意在补充而非替代这一全球秩序;而美国则不再承担自由世界的领导责任,不再维护西方的共同价值。美国与中国的权力竞争则延伸到多边机构之中,只有欧盟仍然捍卫多边主义秩序,并保护着西方的自由价值观。
4. 国防自主与军事威胁。乌克兰危机后,欧盟重新意识到来自俄罗斯的军事威胁,中俄之间能源、经济领域的密切合作以及军事联系的不断加深,日益引发了欧洲的担忧。因此,中国议题成为欧美在北约框架内的关键议题,应对中俄军事威胁成为双方又一战略共识。
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报告(第二部分)指出,欧洲人普遍认为,中国成为一个超级大国,只是一种可能的、最终而非当下的威胁,但中俄军事关系以及中国对俄罗斯的支持令人担忧。报告认为,防止俄罗斯与中国形成反西方轴心应是欧洲与美国的首要任务。因此,北约成为欧美各方联合应对中国挑战的又一合作框架。而且中国挑战不仅是欧盟-北约的共同议题,还可成为北约与如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与韩国等印太地区伙伴紧密合作的契机。此外,欧洲尤其是英法等国出于其贸易安全而将南海视为重要的贸易安全利益所在。在寻求战略自主的基调下,英法等国也开始谋求加强其在远东的军事存在,号称保护航行自由,并自诩为该地区“西方与欧洲利益的守护者”。
但欧美双方对中国军事威胁的感受毕竟是不同的。贝塔斯曼基金会报告指出,除了英国和法国之外,欧洲主要国家由于在太平洋地区没有军事存在,很少讨论有关中国的安全问题,同时也承认中国对国际安全事务的积极参与以及同欧洲进行的相应合作。在美国向亚太地区加紧战略倾斜时,欧盟的主要安全威胁仍是俄罗斯及其周边地区局势,北约的集体防务问题与部分欧洲国家的生存直接相关。特朗普对北约乃至欧盟的漠视以及对俄罗斯的示好,一度让北约盟友陷入恐慌,而如今北约撤军德国,增兵波兰并与其签署《加强防务合作协议》,不仅挑拨北约内部矛盾,也刺激着欧俄关系。缓解欧俄关系紧张已成为部分欧洲政治家的议程,德国正与俄罗斯改善关系,法国意图将俄罗斯拉回欧洲,这意味着欧洲内部以及欧美之间关系紧张的风险出现。双方在北约军费、军事部署以及伊朗核协议问题上的争执不休,也促使欧盟进一步寻求外交与安全政策的自主。安全问题便成为欧盟的软肋,也成为美国“要挟”欧盟的底气,欧美双方的同盟困境更加凸显。
超国家地缘政治:走向战略自主的欧洲
在有关中国问题的讨论中,“重新发现西方”成为欧美双方的战略共识,如何弥合双方的分歧,进一步加深对话来回应北京的挑战成为跨大西洋关系的核心议题。然而,这并非意味着西方的统一,欧洲更像是被绑上了美国的战船,欧盟自身的选择困境与战略焦虑并未解决。当面对中国问题时,欧洲的战略自主意味着一系列的艰难抉择,“欧洲正面临着被美中对抗摧毁的风险”,围绕中国议题的辩论也充分暴露出欧美双边关系以及欧盟内部的分歧。
在双方都谋求价值共识的背后,华盛顿的地缘政治视角与欧盟的经济主导观点始终发生着冲突,而这背后亦是双方各自利益的分歧。此外,欧盟不仅徘徊在美国所提供的两极选择前,欧盟内部同样面临着“各自为战”的风险,中欧、东南欧国家与西欧、北欧国家之间难以就中国问题达成一致,这使得欧盟更加不可能像美国一样,从地缘政治与国家安全的整体出发讨论中国挑战,因而更加迫切地寻求一条自己的道路,加强内部团结以一致对外,应对中美大国竞争。
如博雷利在文章中所说,欧盟与华盛顿不同,既不追求“新冷战”的战略对抗,也不支持广泛的经济脱钩。欧洲必须走自己的道路,按自己的价值观和利益行事。所谓自己的道路,即“更精准地使用欧盟的力量”,以统一的贸易与监管力量为基础的超国家的集体行动。这既是实现欧盟超国家的地缘政治的核心,也是欧盟自主发展战略的核心。可以预见的是,一个战略自主的欧盟将会是中国重要的合作伙伴,而传统跨大西洋关系的存在则推动着欧盟对北京的竞争与防范。与此同时,中美竞争的不确定性以及欧盟的现实困境,也将为欧盟战略自主的实现和未来的中欧合作蒙上阴影。
(任希鹏,北京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