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无论是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建构主义还是科学行为主义理论,都是把主权国家抽象成一个统一的国际关系行为体。在20世纪中,尤其是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期间,这一概念抽象是非常准确的。
但冷战结束以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这一概念抽象逐渐与国际关系的现实相违背。这导致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从假设到概念和推理层面,都已经无法解释和预测今天的世界。
因此,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层面来看,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以主权国家为核心的分析范式,都面临严峻的挑战,甚至是在根本上进行调整的必要。
传统国际关系分析范式:权力大博弈
什么是权力大博弈理论?在传统国际关系理论,无论是现实主义、自由主义还是建构主义,甚或行为主义等派别,都是把国家以主权为基础抽象化为一个统一的行为主体。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民族国家是一个想像的人类共同体,主权国家则是一个想像的国际关系行为体。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都是以主权国家为核心的,都把国家设想为国际关系视野的一个战略整体。现实主义强调国家间冲突的持久倾向;自由主义寻找减轻国家间冲突的若干方法;而激进主义则描述国家关系的整体系统如何可以被改变。
这一行为主体内部有一致的利益,也自然要有一致的对外政策目标和手段。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时期,国际关系也基本是以这种模型来展开的。在两次世界大战时期,国家根据自身利益组成不同的同盟体系并相互战争。
在冷战时期,世界以主权国家及其相互间关系,组成了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美国资本主义阵营以及两者之间的不结盟运动国家。在当时,大国间战略博弈的主要手段,就是结盟、反结盟或再结盟。因此,美国和苏联首先是扩大自己的同盟群体。在同盟群体大致确定以后,又把精力放在反结盟或再结盟方面。
以上述历史经验为基础,现有关于国家对外行为的宏观理论一般假定:国家对外行为是统一的整体,国家间的博弈状态是绝对的、清晰的。比如,国际关系的三大理论,都是从国际体系角度解释国家统一的集体行为,新古典现实主义对国家外交政策的研究,虽将原因变量复杂化,即增加了国内政治的考虑,但仍将国家对外行为的结果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无论是现实主义在本体论层次上强调的物质,自由主义强调的制度,还是建构主义强调的观念,都主要是通过国家行为体作为力量载体来发挥影响的,本质上都是国家中心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
然而,冷战结束以后的国际关系实践并非如此。在大部分情况下,很多国家都很难基于全盘考虑,对对外行为做出整齐划一的规定。其结果就是,国际政治从权力大博弈分化为多个、不同层面的权力小博弈,国家在不同议题、不同层级上的外交行为,可能存在差异,甚至有时是相反或矛盾的。本文认为,我们需要将传统的国家对外行为的假定做出修正,即国家对外行为并非整齐划一,国家间的博弈由多个议题领域的多元的、分散的权力小博弈组合而成。
随着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非国家行为体和国家内部各部门的行为体获得了更多的权力自主性。基欧汗和奈在《信息化时代的权力与相互依赖》中,已经描述了跨国公司、国际组织、全球金融市场等对国家整体权力的削弱。苏珊·斯特兰奇也在《权力流散:世界经济中的国家与非国家权威》一书中指出,权力由国家向市场和非国家权威转移。国际关系理论,无论是主流的三大理论还是一些次级理论,总体上都出现了从国家中心向去国家中心方向发展的基本态势。因此,如果把权力大博弈定义为以国家为中心的理论体系和政策取向的话,那么三大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已经经历了一个从兴起到衰落的过程。
权力大博弈理论的时代特征
权力大博弈理论,是以国家为中心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本身也是随着主权国家概念及其实践的兴衰而兴衰的。
(一)权力大博弈理论产生于主权国家概念的提出
在三大主要国际关系理论中,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是产生最早的。那时,在20世纪之前,主权国家体系刚刚产生,还没有成为世界甚至是西方内部的主流秩序。自由主义理论与东方的朝贡体系等类似,都倾向于把国际事务视为国内事务的延伸,也倾向于从国内政治的角度来观察国际问题。洛克、卢梭、康德、斯密、穆勒、科布登 (Richard Cobden)、边沁和斯宾塞等,基本上都如此。
在国内,自由主义者相信“无形的手”能够自动在理性行为体之间建立秩序;在国际上,自由主义者也相信这一点,认为最少干预及至自由放任理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来干涉内政原则和民族自决原则等。
但是,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古典时代,也即自由放任时代。威尔逊第一次把“有组织的和平”(an organized peace)理念,带到一战后国际关系的实践中,试图通过在国家之上形成一个超国家机构,来解决解决困扰欧洲的安全问题。但是,与古典经济自由主义被凯恩斯主义所挑战一样,自由放任世界所产生的世界大战,也动摇了古典自由主义理论的基础,使得现实主义理念开始崛起。
到了冷战后期,自由主义重新兴起、改革成新自由制度主义等。新自由制度主义的一个基本假定,就是“国家需要获得利益,获得利益需要进行国际合作”。[5]到了这个时候,自由主义仍然是国家中心的。
(二)权力大博弈理论的高峰时期,是两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学术反思
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至少可以追溯到欧洲的政治现实主义,中国古代的法家学说中也有相应的论述。但是,现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却产生于20世纪20-40年代,是在对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因的反思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在一定意义上是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产物。
从客观上看,在这一阶段,国家建设的成败、国家动员能力的强弱本身,就是决定一国国际地位的重要因素。工业革命及其开创的工业化时代,使得组织和动员本身取得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良好的工业组织能力塑造了现代国家,使得弱国家被强国家所替代。
在古代,国家总体上是弱的,组织松散的。中国被称为古典时代结构最紧密的国家,但其实政府组织也仅仅到县这一级,县以下仍然保持着独立或自治的形态,无法进行自上而上的动员。
国家对民众并不拥有垄断性的控制能力,往往必需通过一系列的中介力量才能完成。国家对经济和民众经济能力的控制也是有限的。在贵金属货币时代,国家并没有直接控制民众经济行为的能力。
但是随着技术进步和信用货币的出现,国家对经济活动的控制能力加强了,对民众的控制能力也加强了。这导致在现代国家体系中,强国家拥有更强的动员能力,并逐渐取代了弱国家体系。日本在战争中有优势,并不是因为其经济实力和规模大于中国,而主要是因为其拥有现代的动员体系,包括金融体系。在这一背景下,国际关系理论也是随着国家的不同强化而发展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就是这一时代的产物。
简而言之,权力大博弈理论的起点是世界大国;博弈的手段,是结盟、反结盟或再结盟;博弈的目标,是摧毁对方或对方的同盟体系,以建立或巩固自己的权力体系;博弈的特征,是主要大国间关系的同质性或单一性。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与苏联的敌对关系,是全方面、全方位的,双方都拿出全部的力量、以全政府政策的方式与对方博弈。其他与敌对关系不一致的领域,要么是不重要的,要么必须服从于美苏敌对的大战略需求。作为权力大博弈时代的经典之作,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其实是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起源的学术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