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军备代替战争,基于过去200年间主要争霸大国的面板数据分析发现了这一类安全困境中的反常现象:伴随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的实力接近,前者会倾向于增强军备,后者则会以削减军备回应。这一现象与已有的关于预防性战争和军备竞赛的理论明显相悖。其原因在于守成大国相对于崛起大国的发展优势,优势策略是提高自身的发展潜力,而不是将潜力转化为军事力量。同时,存量优势能够帮助守成大国降低对安全的敏感性,而该条件是崛起大国所不具备的。在同一“修昔底德陷阱”中,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在安全竞争中的行为很可能是不对称的,守成大国更容易通过不对称竞争恢复、维持和扩大长期优势。
一、“修昔底德陷阱”的改进与检验
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回应应当触及其逻辑的作用机制,那就是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恐惧是否是有条件的,以及这种恐惧是否一定会导向战争。在崛起大国触发守成大国恐惧的因素分析上,相关研究提出的答案主要是两国在单元层面上的制度距离。只有当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属于不同类型,两者才会因国际目标上的差异引发相互间的敌意和恐惧,才可能进一步引发权力转移战争。
除了针对崛起带来恐惧的“上半”机制外,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回应还涉及恐惧导致战争的“下半”机制。主流观点认为处于“守势”国家的恐惧及其预防性战争应当为大国间冲突承担主要责任。戴尔·科普兰(Dale C.Copeland)指出了将恐惧转化为战争的两项重要的内外条件——守成大国衰落的性质和国际体系的极性。当这种衰退体现为经济力量和整体潜力,同时多极化程度更低时,发生预防性战争的概率就越大。罗伯特·鲍威尔(Robert Powell)则指出在持续衰落的预期下,将促使守成国更坚决地加以反制。除了对衰落的预期和极性之外,守成和崛起大国的力量对比也被广泛视作触发预防性战争的重要条件。
本文认为“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前半部分已经得到了诸多理论的验证,但是双方基于这种恐惧会做出何种反应却仍有待进一步分析。艾利森版的“修昔底德陷阱”遭到质疑最多的部分就是守成大国会以预防性战争作为回应,因为这明显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大国无战争”的现实趋势相悖。“修昔底德陷阱”夸大了恐惧和先发制人会引发战争的风险,相应地对“新冷战”的危害却重视不足。
对于崛起大国而言,即使没有战争,紧张的对抗环境也很容易导致资源的错配和最终的崛起失败。因而,不同的和平也存在根本差异。类似于冷战的长期对峙既是未来的叙事主轴,又会对崛起大国和国际体系带来重大影响,因此本文将用军备竞赛为指标的大国对峙代替战争,来改进“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
二、守成与崛起大国的策略差异
跟随当前国际关系研究与大数据相结合的创新趋势,本文匹配并合并多个主流国际政治研究数据集,用“战争相关因素数据库”(Correlates of War)所认定的所有参与过霸权争夺的大国在过去200年的历史面板数据,分别从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的视角来检验改进后的“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即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恐惧是否会引发两者间的大国对峙,并对上述结果进行了稳健性检验。两种测量方法的结果一致:崛起大国的实力与守成大国的差距越大,那么其在军事安全上的开支就越少;与守成大国实力差距的缩小,则会刺激其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安全领域。这暗示安全困境的逻辑在崛起国视角下确实存在。
反观守成大国。我们看到与“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预期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排名第二的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在综合国力上的接近程度与后者的军事支出显著地负相关。这就是说,当面对一个在综合国力上逐渐逼近自己的崛起大国时,守成大国选择的不是如“修昔底德陷阱”所预期的积极扩充军备,而是减少在安全防务上的支出。
崛起大国容易在力量接近时因为外部的反应而产生自己处境正在相对恶化的感知,因而采取军备甚至战争策略;但是守成大国基于既有的优势更容易认为当前的实力接近是可以逆转的,因而反而会削减军备。简而言之,面对同一“增量”,各国在国际力量对比中的不同“存量”是有意义的,它们会影响各国对增量的感知,进而导向不同的行为。
三、结论:大国竞争中的不对称行为
与传统观点和常识不同,本文通过统计和案例分析指出,在遏制与提防的相互螺旋中,虽然崛起大国会伴随着自身力量的增长不断增强军备力度,但是守成大国却会在某种程度上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降低军备力度、减少军事资源的投入比例或绝对值来提升自身的增长潜力,以期扭转相对于崛起大国的发展劣势。这也正是守成大国在历史上屡次采用过的优势策略。
因此,本文的理论贡献就是指出这一大国竞争中双方行为的不对称性,崛起大国要比守成大国更容易跌入军备竞赛的陷阱。这种不对称性是由双方的力量存量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战略偏好所引发的。
这一理论发现对作为崛起大国的中国具有相当的政策意义。随着中美关系竞争性的全面增强,中国应当认识到美国很有可能正在复制其在冷战初期的大战略,就是在减少军备投入、提升长期发展潜力的同时,采取进攻性的遏制政策。面对这一政策组合,中国的优势策略不应当是趁美国战略收缩的时机快速增强自身的军事力量,而是要认识到军备在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竞争中的有限和两面作用,避免走入战略激进和资源错配的往复循环。
中国应当在韬光养晦和全面进取之间找到一条内向进取的中间道路,不谋求在安全能力上成为与美国“对等”的军事超级大国,以推动中国的长期发展潜力达到持续、明显地优于美国的程度。
(作者:肖河,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蒙克,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助教。摘自《国际政治科学》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