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主权欧洲”、新冠疫情与中欧关系
2020年08月27日  |  来源:《外交评论》2020年第4期  |  阅读量:7518

欧盟在内外压力下提出的“主权欧洲”理念,虽遵循同样的调和逻辑,但并非要从法律意义上确立一个欧洲主权,而是试图构建一种应变的政治话语体系,通过强调欧洲主权和成员国主权的共存和相互加强,对内解构疑欧、反欧民粹力量的“回归主权”诉求,对外建构和强化欧盟作为独立国际政治行为体的行动力和影响力。欧盟对“主权欧洲”的诉求及在相关领域建设欧洲主权的主张表明,该概念具有三个方面的显著特征即政治属性、外部性及能力导向性,这也是欧盟“主权欧洲”的战略逻辑所在。

(一)“主权欧洲”突出政治属性

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欧洲一体化的主权之辩都围绕成员国与欧盟的主权之争。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随着成员国向欧盟机构让渡主权,欧盟已成为一个特殊的行为体,拥有独立的决策工具、自身的权力机制以及部分传统上只属于主权国家的政治权利,与作为主权国家的成员国共存,且具有类国家特征。尽管如此,欧盟作为主权的合法主体在欧洲仍极具敏感性而充满争议。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欧洲制宪会议非但未能制订《欧洲宪法条约》,反而以删除盟歌、盟旗以及欧盟外长等具有主权意义要素的《里斯本条约》取而代之。欧盟主权从未正式进入欧洲政治议程。

如果说欧盟主权存在争议,那么无论从法律意义还是政治意义上看,“欧洲主权”都应是更有问题的概念,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政治和法律意义上的“欧洲”,遑论其作为主权的主体。然而,马克龙的“主权欧洲”论不仅没有受到严肃的质疑,反而迅速在欧盟范围内成为政治共识,欧洲国家领导人纷纷提出在不同领域建设“欧洲主权”以应对内外挑战。“主权欧洲”之所以能够成为政治共识而未引发成员国的“主权”之争,根本原因是从一开始其就无涉宪政,而是从功能角度突出“回应民众诉求,维护欧洲利益”。2018年4月,马克龙在欧洲议会的演讲中23次提及“主权”,却只字未提“联邦”,强调“建立更为强大的欧洲主权,是对成员国主权的补充”。2018年9月,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在盟情咨文中同样指出:“欧洲主权来源于成员国,但不会取代成员国主权。”

既然无涉宪政,欧盟为何执着于“主权”?马克龙首提主权欧洲是在欧洲最为脆弱的时刻。欧盟在经历难民危机、大规模恐袭和英国脱欧后,内部东西冲突、南北分裂,民粹主义上升,主流政党萎缩,政治稳定性下降,合法性备受质疑。成员国间身份政治凸显,主权国家意识强势回归,援引主权权利拥抱单边行动,围绕一体化的争论趋向极化。如何重塑欧洲政治话语、避免一体化成为民粹力量回归主权诉求的牺牲品,成为欧盟面临的严峻挑战。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欧洲领导人诉诸“主权欧洲”,重塑欧洲政治话语,将民粹的主权立场“主流化”,一方面解构民粹主义的“再国家化”主张,另一方面缓和一体化与成员国主权之间的张力,凝聚共识,促进团结与合作,赋予一体化新的动力与合法性。

(二)“主权欧洲”重点在外部主权

从主权的内部维度出发,“主权欧洲”与传统的主权概念大相径庭,而从外部维度看,其主张无疑符合传统主权观中外部主权的内涵,即寻求免受外部力量控制和干预的权利,实现独立和自主。“欧洲,一般原则下需要能自己做所有的事。”默克尔此话无疑是对欧盟寻求外部主权最简明的概括。“冷战后欧洲国家普遍认为国家间冲突降低,相互依赖上升,多边主义主导,欧洲模式会取得胜利。”开放合作和相互依赖,多边国际机制和大西洋联盟,赋予欧盟在国际体系中扩展实力和发挥影响的空间,通过自身的机制优势在国际社会发挥“规范性”的领导作用。欧盟积极、自信,认为其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繁荣,从未有过主权之困。然而,近年来美俄在欧洲周边展开战略博弈、中美贸易战加剧、美国日益走向单边主义,多边主义陷入困境,均使欧盟的力量缺陷和对外部世界高度依赖的脆弱性暴露无遗,从而陷入战略焦虑。在国际形势如此深刻变化的背景下,欧盟认为在地缘政治竞争的世界中从未拥有其所想象的主权。马克龙发出警示:面对中美竞争,欧洲正面临从地缘政治意义上消失的风险,且外部力量正和民族主义共同推动欧洲失去主权。默克尔也强调,欧洲应成为更加自主和相关(relevant)的力量,能够在全球实力政治游戏中发挥影响。

由此可见,“主权欧洲”主要是欧洲面对变化的国际形势战略觉醒的产物,外部性是其重点。基于此,有观点认为,过去一体化的目标是在欧洲范围内驯服主权,但未来几十年应重新从根本上思考一体化的目标。一体化的力量应集中在提高成员国在全球地缘政治竞争中的能力,提高成员国独立于外部力量的实力。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在其研究报告中更明确指出,欧洲主权不是从成员国获取,而是从其他大国,尤其是中、美、俄手中恢复其失去的主权。不是要结束相互依赖,而是要实现自主决定政策,有效进行谈判以更好地融合和撬动欧洲不同的影响力,提高成员国独立于外部力量的能力。

(三)“主权欧洲”核心是重构实力

欧盟从来都不仅仅是“软实力”,贸易政策、发展政策一直是其实现更广泛的政治和战略目标的工具。但因为依赖多边机制,通过接触、合作和协调等和平手段发挥影响,欧盟的国际身份一直与权力政治行为体相去甚远,自我认知也排斥权力政治。尽管2016年的《欧盟安全战略》明确提出“软实力”已不足以应对挑战,需奉行“有原则的务实主义”的对外行动原则,但仍致力于通过多边主义遏制权力政治。对此,有观点认为,欧洲是全球范围内唯一不将自身视为权力行为体的地区,其拒绝权力既是其长期战争史的结果,也是一体化逻辑的要求。

但是,在主权欧洲话语体系下,欧盟已不讳言权力。新一届欧盟机构公开打造“地缘政治委员会”,暗示欧盟要适应权力的世界,既要建构硬实力,也要善于将经济力量转化为硬实力,实现地缘政治目标。针对欧盟未来在国际体系中的角色,德国前外长加布里尔表示:“在一个食肉动物的世界中,欧盟很难成为素食主义者。”荷兰首相马克吕特则公开呼吁欧盟对外政策应该少些天真,多些现实,应不惧使用权力,现实政治必须是欧盟对外政策工具箱中的根本组成部分。因为在地缘政治舞台上,如果只宣扬原则的价值,而羞于利用实力,欧洲将永远正确却无关紧要。欧盟对外政策高级代表伯雷利在欧洲议会的任职听证会上表示:“欧盟必须学会使用权力的语言,我们拥有实行权力政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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