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刚:美国霸权持续收缩的三大逻辑
2021年09月24日  |  来源:世界知识  |  阅读量:3673

近期美国在阿富汗的不体面撤军,引发人们对美国是否正在战略收缩的讨论。这是个很重大的问题,涉及到全球战略形势走向,值得深入研究。鉴于“第二个百年”业已开局和世界变局加速演进的特殊时空方位,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就不能仅仅立足于对阿富汗形势的就事论事分析,更应端起历史的望远镜,以更宽广深远的战略视野,从决定美国霸权运势的客观逻辑去看待美国和世界整体的发展走向。

本文的基本判断是,如今的美国已经越过霸权扩张的极限而失去势头,阿富汗撤军不过是标志之一;短期内美国的全球战略态势或许看不出根本性变化,但正如历史上的其他霸权一样,未来几十年里美国可能越来越力不从心并日渐收缩国际阵线,美国的霸权统治终将被证明只是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短暂一瞬。

历史的启示

在研判很多重大现实问题时,历史总能给我们很好的启示。过去500多年的世界现代化进程,总是伴随着霸权国扩张、主导、收缩和退出的历史轮回;我们要对美国的下一步动向作出研判,也应好好看看以往霸权国的演进轨迹。

大家所熟知的荷兰和英国,均因国内重大创新活动而日益兴盛并走上对外扩张道路,由此获得更广阔的空间和更高额的利润,成为主导现代国际体系的霸权国。但其扩张在趋向极限时会失去势头并逐步走向反面,海外成本激增而收益日益减少,国内治理体系与国际权利格局同步失衡,并引发世界经济荣枯、国际体系治乱的周期性转换,以及大国博弈的升级和新老霸权之间的权力转移——亦即开启一个往往以百年计的世界变局;在百年变局的反复冲刷下,荷兰和英国在历经扩张和主导阶段之后,不可避免地进入战略收缩的新阶段,最终无奈地退出对国际体系主导权的竞逐。新的霸权国则再次上演扩张、主导、收缩和退出的新一轮历史演进。

在这看似眼花缭乱、微观上又充满矛盾和反复的长周期进程中,始终是资本的逻辑、政治的逻辑和时代的逻辑这三大铁律在发挥作用。

所谓资本的逻辑,是指资本在对外扩张中的获利水平与大国的扩张与收缩有深层关联。对市场的排他性占有和利润的无止境追求,始终是资本主义大国对外战略的核心目标。在此过程中具备更强竞争力的国家,必然获得更多资本的加持并呈现扩张态势,由此而成霸权;而当其竞争力下降而逐渐失去资本青睐时,它则不得不被迫收缩国际战线并让出霸权宝座;国际资本开始寻找新的宿主,国际经济体系开启新的资本积累周期。由于过去几百年的世界历史中始终是资本和资本主义得令,因此可以说,资本回报率之变是决定大国扩张与收缩的基本动因。

所谓政治的逻辑,是指霸权国内部的民意倾向与其在对外战略上选择扩张还是收缩有很大关系。当霸权国内部的主流群体在对外扩张行动中受益时,扩张就具备更大的政治合法性,其扩张战略的推进就有强大势头;反之,当主流群体感到扩张只是惠及少数集团而要求将战略重心收归国内时,霸权的对外扩张就走到了尽头。可以说,国内政治合法性是决定大国扩张与收缩的直接要素。

所谓时代的逻辑,是说霸权国的扩张唯有符合历史进步潮流才有可能成功。先进取代落后,是世界现代化进程的最基本规律。重商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先进,因此荷兰及同时代其他大国的对外扩张纵然血腥,却能获得历史的阶段性默许;殖民资本主义比重商资本主义先进,因此英国的对外扩张纵然野蛮,却成就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历史总是在用它看不见的手,以推动霸权国拓展自身利益的方式,实现世界现代化进程不断演进的客观效果。而当霸权的存在成为历史进步的阻碍时,历史便会无情地将其打回原形。相较于资本的逻辑和政治的逻辑,时代的逻辑更具根本性和决定性。

如今,荷兰和英国作为霸权国的时代已是历史,美国是如今当值的霸权国。要观察美国是否重蹈以往霸权国从扩张到收缩的周期性蜕变,必须首先将相关的历史规律吃透。

美国扩张失去势头

人们或许有这样一种感觉,即过去200多年来美国一直处于扩张轨道中。

在建国之初的几十年里,资本在北美大陆“南下”“西进”,争取更大的增值空间并极力推广与其扩张相符的生产方式,最终形成了如今美国庞大的国土规模;对拉美,在美国初生羽翼之时便生觊觎之心,打出“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口号,与欧洲列强争夺拉美市场,并持之以恒加强渗透控制;

进入20世纪,在国内完成从自由竞争到垄断的过渡后,美国基于首屈一指的经济实力,进一步强化海外扩张,成为国际事务的重要玩家。20世纪前半叶,随着大英帝国逐步收缩并最终让出霸权宝座,美国全面加强了对国际事务的渗透掌控,成为那一轮百年变局的最大赢家;随后开启与苏联展开长达半个世纪的势力范围争夺,并在20世纪最后十年趁苏联解体后的地区混乱而将自身影响推进至欧亚大陆,获得巨大的经济和安全回报。

19世纪和20世纪可以被视为一部美国持续扩张和霸权主导的历史。

美国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资本的逻辑在美国的持续扩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在美国引领第二轮工业革命、具备强劲竞争力而国内市场渐趋饱和时,其对外扩张就更加紧迫和势不可挡。美国在这段时期的扩张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其开创的市场资本主义模式比英国的殖民资本主义相对而言更加“先进”。之所以说相对先进,是因为这种扩张模式虽然其本质仍是剥削压迫,但并不寻求占领别国领土,而是借助资本之力实施更隐蔽控制。

在此扩张进程中,美国国内主流舆论也始终是支持性的力量。这种支持,既表现为新教伦理体系对资本逐利和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合法性论证,也表现为因自我感知的文化优越性而催生出的模式推广冲动。特别在冷战期间,美国执政者成功构建起一套思想和话语体系,利用人们对现实生活的珍视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煽动起西方世界对社会主义和苏联阵营的意识形态仇恨,以民主推广之名行资本扩张之实,为美国打赢同对苏冷战并分享冷战红利争取到广泛而持久的政治支持。

就像历史上的其他帝国和霸权一样,美国的对外扩张也必有极限。新世纪以来,美国利用“一超独大”优势,确立以扩张为核心的对外战略,谋求将势力触角从欧洲延展至内陆亚洲和西太平洋,以此维护和强化全球霸权地位。但过去20年来,其过程很不遂顺、效果很不理想,似乎预示着美国的霸权扩张正在失去势头。

“9·11”后,美国借反恐怖之名发动阿富汗战争,耗费巨大的军事资源和政治资源,却发现开直升机的打不过骑小毛驴的,20年苦心经营仍最终难免尴尬凌乱的撤退过程和塔利班的重新执政,雄心勃勃的“国家重建”不得不惨淡收场。在中东,美国以防扩散之名发动伊拉克战争,不仅遭到国际社会甚至是欧洲盟友激烈反对,而且也使自己深陷中东地缘泥潭难以自拔。在中亚,美国企图通过“颜色革命”对地区国家实施自由市场和民主政治改造,结果却引起地区各国高度警觉,形成地区各国与中俄联手抵制美国的强大态势。

21世纪第二个10年,美国又将战略重心推至东亚和印度洋,其目标已从霸权主导降格为威慑制衡,拿得出手的资源手段非常有限,其地区盟友和伙伴国也对美国的能力与信誉流露出越来越大的质疑。

在美国国内,过去20多年来美国在对外战略方面的情志不舒、灰头土脸以及国内矛盾的累积,也让民众对国家的发展方向产生质疑,“本国优先”的政治思潮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快速兴起的,民众对美国政府长期奉行的重心在外的国际主义战略变得很不耐烦。特朗普任内,美国的全球战略已暴露出收缩迹象,突出表现为国际事务的冷漠和对国际义务的拒斥;拜登政府上台之初,试图展现出积极进取姿态,但“中产阶级外交”的战略标签,却折射出强烈的内顾倾向,迄今为止的各项政策动议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限的精力资源显然不足以支撑其雄心勃勃的政策议程。阿富汗撤军,其实就是其精力资源不足、不得不收缩阵线的鲜明例证。可以预见,接下来,拜登政府将很难践行“美国回来了”的动人口号,除了阿富汗撤军,未来可能有更多事件成为“美国回去了”的具体注脚。

总之,我们并非仅从美国撤出阿富汗这一件事就得出美国扩张失去势头的结论;过去20年来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以及当前拜登政府对外议程的推进不力表明,美国延续百余年的对外扩张可能快没劲儿了。

“三大逻辑”将持续发挥作用  

着眼未来几十年,要研判美国是否收缩、多大程度收缩以及多长时段收缩,仍要看历史昭示给我们的三大逻辑如何发挥作用。

从资本的逻辑看,如果地缘扩张无利可图,美国未来的对外战略恐怕会失去资本加持,海外行动将越来越受制于财政拮据。过去20年来美国维系在阿富汗军事行动,军工资本或许受益,但阿富汗亲美政权完全靠美国输血才能存续,而相对和平的阿富汗局势又更多惠及了其他国家,这笔账对美国而言很不划算。

如今拜登政府要在印太推行“B3W”计划,大举投资地区基础设施建设,也将面临同样的成本核算难题。短期内,美国或许可以依靠其国际金融特权维持庞大的海外开支;长期看,随着这一轮百年变局加速演进,美国的海外行动成本必然越来越大、收益却与此不成正比。这会让美国陷入类似百余年前竞争力逐步下降的英国曾经面临的两难困境:如果要继续维持国际霸权地位、维系高额海外收入,英国就不得不投入海量成本投入国际竞争,这是英国财政不可承受之重;如果放弃国际竞争,则意味着大英帝国霸权地位解体,依托于此的海外高额利润更无从谈起。正是在这种反复的纠结之中,英国逐渐失去了资本青睐,全球资本积累的“英国周期”趋于完结,“美国周期”逐步开启。

从政治的逻辑看,由于国内民众持续反对,进取性的美国对外战略很难得到民意支持,海外行动将越来越缺乏政治合法性。美国霸权家大业大,根子终究还在国内。这种根子,不仅仅在于科技或金融部门是否领先,而在于国家治理体系是否平衡。如今美国治理体系的显著特征是市场过分膨胀、社会结构畸形而政府能力不足,这是典型的“霸权病”。持续的扩张对治疗“霸权病”不仅毫无助益,更与国内民意背道而驰。过去几年来,无论是共和党内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右翼民粹势力还是民主党内以桑德斯为代表的左翼民粹势力,他们之所以获得大批选民拥护,在于他们均主张更多回应社会诉求,将战略重心收归国内,将有限资源聚焦国内,将更多心思花在改善民众福利之上。

更为根本的还是时代的逻辑。过去500年多来,世界现代化进程始终如一地推动着整个世界的深度融合和主权国家的共同演进。荷兰、英国以强制和吸引并重的手段所引领开创的国际体系规模一个比一个大,越来越多的国家主动或被动地融入世界现代化进程,世界经济形态、政治形态和安全形态以及主权国家的发展形态也渐次演进升级——过程纵然残酷,却是时代的进步。美国过去百余年来的扩张,继续推动了国际体系的扩容和国际秩序的演进,也应被视为推动世界现代化的积极力量;然而,当它寄生于这个体系而独享食利特权、其自身发展以牺牲其他国家的发展为代价时,它就成为保守与反动的力量,时与势就不在它这一边了,它就失去了扩张的动能,成为被抵制甚至被革命的对象。就此而言,美国的扩张不“得道”,自然也就不“多助”,是注定长久不了的。

几个延伸性的想法

如果上述分析立得住的话,可以顺着推出几个延伸性的想法。

第一个是收缩与聚焦的关系。有观点认为,美国从阿富汗收缩有利于美国集中精力聚焦对华竞争。若这是美国决策者的真实想法,显然是找错了焦点。即便中国发展对美国构成客观挑战,对中国的打压也至多是为美国修复霸权的国内根基多争取些时间。美国下一步到底是聚焦国内还是聚焦中国,美国的决策者会不会继续犯错误,值得关注。

第二个则是收缩与衰落的关系。收缩是衰落的必然结果,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剧衰落,这是霸权的宿命,有充分的逻辑依据、历史依据和现实依据。有必要立足过去百余年来美国的扩张进程和过去20年来的地缘挫折,结合世界现代化发展的内在逻辑和未来需要,对美国未来几十年的衰落问题进行更为全面审慎的分析。

第三个是收缩过程中的反反复复。历史从来不是线性发展和一蹴而就的。美国的战略收缩可能是一个长达几十年的历史进程。相当时间内,扩张失去势头但惯性仍在,整体收缩的同时可能局部进取,收缩过程中也必将尽量护住要害。特别是,收缩阶段的美国更加焦虑敏感,最怕别人看破说破,有时会在一些地缘焦点问题上刻意示强斗狠以维持其国际信誉,尤其是在同首要后发大国的关系上更是如此。

第四个是美国收缩对中国意味着什么。美国收缩是此轮百年变局的重要阶段性特征,必然引起世界形势的激烈震荡和世界形态的深刻变化。对中国而言,“填补真空”是非常机械和落后的想法,不足取;唯有义不容辞、量力而行、循序渐进的引导塑造和责任担当,才是时代所需、人间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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