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刚、喻珍:从威胁平衡到多元平衡:“新中东”视野下的阿联酋对冲战略
2021年04月02日  |  来源:西亚非洲  |  阅读量:9842

对冲战略:阿联酋外交转型的一个解释框架

阿联酋成立于1971年,是中东地区年轻的国家之一,也是“脆弱”的地区强国。从国土面积、人口规模和体量来看,阿联酋是不折不扣的小国;但从能源储备、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政治稳定性、经济多元化和科技创新能力来看,阿联酋又是地区强国。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使阿联酋积累了丰厚的能源财富。

独立后,阿联酋外交政策注重折中、平衡,多以“海合会重要成员”和地区斡旋者的形象出现。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海湾地区频繁爆发的冲突迫使阿联酋未雨绸缪,积极应对多重威胁。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1980~1988年两伊战争(包括1984~1988年油轮战)、1990~1991年海湾危机、2003年伊拉克战争、2011年巴林骚乱、2014年阿拉伯联军进攻也门和“伊斯兰国”横空出世、2019年海湾地区油轮遇袭、2020年美国斩首伊朗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等事件都发生在海湾地区,对阿联酋构成了严重的安全挑战。

充足的石油美元和庞大的主权财富基金是阿联酋外交的重要资产,是阿联酋以经济为手段达到政治目的的重要杠杆。始自2010年底的阿拉伯剧变成为阿联酋外交政策转型的起点,“主动谋划、制衡威胁”成为阿联酋外交攻势的重要特点。国际关系学界一般认为,威胁大小受四方面因素的综合影响:总体实力(敌人实力越强,威胁越大);进攻性力量(敌人进攻性力量越强,威胁越大);地缘临近性(敌人在地缘上越临近,威胁越大);进攻意图(敌人进攻意图越强烈,威胁越大)。在安全威胁面前,主权国家通常有两个选项:制衡(balancing)和追随(bandwagoning),从而形成自主性和依存性两类国家。前者主张制衡霸权国,如伊朗和土耳其;后者主张追随霸权国,如以色列、沙特、埃及和约旦。阿拉伯剧变后,阿联酋一方面追随世界霸权国——美国,另一方面追随地区霸权国——沙特,尤其注重与沙特步调一致、防患于未然。阿联酋积极利用军事和援助两张王牌,以美国—阿联酋联盟(“中东战略联盟”框架下)和沙特—阿联酋联盟(“伊斯兰反恐联盟”框架下)为基础,积极干预地区事务,塑造对阿联酋有利的权力关系。

然而,2018年以来,随着阿拉伯剧变出现第二波浪潮,阿联酋外交政策再次出现了重大调整。首先,阿联酋缓和与“敌国”的关系。尽管伊朗被阿联酋视为最直接的安全威胁,两国存在大通布、小通布和阿布穆萨岛屿争端,但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阿联酋积极与伊朗改善关系,保持和伊朗的经济合作,建立秘密的政治对话渠道,向伊朗提供医疗援助。其次,与以往依靠军事和经济援助等硬实力不同,阿联酋更加注重依靠外交软实力,如公开表示欢迎也门危机通过政治手段加以解决,不再将推翻胡塞政权视为其也门政策的首要任务。再次,阿联酋曾与沙特一道,将推翻巴沙尔政权作为该国叙利亚政策的主要目标。鉴于巴沙尔政权已光复境内绝大多数城市和战略要地,阿联酋对其态度也发生改变。2018年,阿联酋宣布重开驻叙利亚大使馆,支持叙利亚重返阿盟,这一系列外交举措标志着阿联酋与叙利亚关系正朝着“握手言和、重归于好”的方向发展。最后,阿联酋更加强调大国平衡,一方面加强与美国的防务合作,另一方面不断加强与中、俄等非西方大国开展合作。因此,本文把2018年以来阿联酋这一外交政策新动向归纳为“对冲战略”(hedging strategy)。

“对冲”原本是金融学和经济学概念,后拓展至社会科学其他学科。在金融学领域,“对冲”是一种为应对当前商业活动中未知的不利价格及利率变动所进行的、旨在避免或最小化金融风险的保险政策,是一种在降低商业风险的同时仍然能在投资中获利的手法。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随着金融市场特别是期货市场的不断发展,经济学家提出并逐渐完善了“对冲”的理论内涵,霍尔布鲁克·沃金(Holbrook Working)、瓦莱里·扎卡莫林(Valeri Zakamouline)、丰岛由纪(Yuki Toyoshima)等是该领域的主要代表人物。

进入21世纪,随着跨学科研究的不断推进,“对冲”逐步成为区域和国别研究、外交学研究、国际安全研究的新范畴。在国际关系语境下,“对冲”本质上是由国际无政府状态(Anarchy)决定的。政治领导人在信息不对称、风险不可预测和前景不确定的背景下,很难准确把握国际格局走势,故领导人常常不是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是风险最小化。因此,国际关系视域下的“对冲战略”系指领导人为规避风险,在相互对立的国家和国家集团之间多面下注,避免成为矛盾的焦点和冲突当事方,从而使各种风险相互抵消,以维护国家内与外、现实与未来等整体利益的理念、机制与政策总和。“对冲”理论丰富了国家外交行为研究,和制衡、追随及疏远一道,成为研究国家对外战略的重要视角之一。当“对冲”上升为一项国家战略,就成为国际关系领域的重要命题,体现出国家为应对不确定性而采取避险行为,在防范潜在危险的同时试图抓住可能的收益,避免选边站队或结成铁板一块的战争共同体。

国际关系和外交学界围绕对冲战略的研究成果丰硕,但是对其背后机理的探讨仍处于探索阶段。首先,奉行对冲战略的国家从实用主义理念出发,趋利避害,对收益和成本进行综合测算,以风险规避为主要偏好;其次,对冲战略的实施必须放在两个冲突方的结构性矛盾下,对冲战略的实施者投资两方,而不像制衡或者追随战略那样只有一个选项;再次,对冲战略不同于“等距离外交”,即它与冲突方之间的亲疏关系并非绝对的、机械的均衡;最后,对冲并不一味地制衡威胁,也并非一味地追逐利益,而是“把鸡蛋放入冲突方的不同篮子里”,根据利益的权重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不管哪一方取得优势都能从中受益。

对冲战略对阿联酋近十年的两次外交政策转变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例如,2018年阿拉伯剧变第二波以来,阿联酋在沙特和伊朗阵营对抗中继续站在沙特一边,但同时希望缓和同伊朗的矛盾、避免激怒伊朗;阿联酋与以色列建交,同时强调支持巴勒斯坦正义事业,反对以色列吞并约旦河谷巴勒斯坦人土地;在利比亚问题上,阿联酋支持俄罗斯、法国和埃及对抗土耳其,但更希望俄罗斯和埃及冲锋在前;在叙利亚冲突问题上,阿联酋恢复向叙利亚派驻大使,在美俄之间保持平衡。

2018年以来,中东地区主要国家对外政策纷纷作出了新一轮重大调整,从其行为模式看,大致可分为三种模式:自主型(伊朗、土耳其等)、依附型(以色列、沙特、埃及、约旦等)和对冲型(阿联酋、苏丹、伊拉克、吉布提、摩洛哥等)。第一类国家制衡霸权国,推行“威胁平衡”(balance of threat);第二类国家追随霸权国,推行“利益平衡”(balance of interest);第三类国家试图在霸权国和挑战国之间两面下注,推行“多元平衡”(multi-faceted balance)。“多元平衡”是阿联酋“对冲战略”背后的逻辑,前者是本质,后者是现象;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在“多元平衡”理念下,实施者一方面加强与盟国和伙伴国的合作(“做加法”),另一方面缓和与冲突方的矛盾(“做减法”),平衡国内目标与国际目标。“多元平衡”的实施方不追求制衡单一威胁或追逐单一利益,而从全局出发,综合权衡多元威胁和多元收益。明确的制衡可能激怒目标国家,明确的追随可能使国家丧失战略自主性,而对冲的使用旨在通过保持合作姿态,避免加剧紧张局势或导致与目标国家的冲突。不同时期的阿拉伯地区强国采取了不同的战略。如果说20世纪50~70年代初埃及依靠“制衡战略”维持政治大国地位,保持在中东尤其是阿拉伯世界的领导权,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2010年阿拉伯剧变,沙特通过实行“追随美国的战略”,巩固能源大国地位,并维护了它在阿拉伯世界的领导权,阿联酋则希望通过创新驱动发展释放活力,在“新中东”阶段依靠“对冲战略”减少不必要的成本和风险,在维护政权稳定的基础上,把自己打造成“中东地区的和平与繁荣之岛”,成为推动中东科技创新、经济增长和社会改革的“火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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