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京和俄罗斯相关专家有关联合国的表述中,可以看到俄罗斯对二战后曾使苏联与美国并驾齐驱、让俄罗斯能够对国际事务发挥关键性影响的联合国特别是安理会高度重视,同时也反映了他们对一些国家由于联合国功能退化表现出强烈不满并要求深度改革从而有可能使俄罗斯丧失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地位的强烈担心。但他们并没有反思,是什么因素导致联合国功能的退化和安理会在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方面信誉的下降。
除了联合国外,有俄罗斯专家还在继续寄希望于“金砖机制”的作用。季莫菲·博尔达切夫等认为,随着美国和欧洲维持世界秩序的能力下降以及新冠疫情对国际矛盾的激化,地区性大国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日益突出,推动“金砖国家”转型并将其发展为全球治理机制的问题已迫在眉睫。对于俄罗斯来说,“金砖国家”身份进一步强调了其非西方国家属性,为其更公开地抵抗西方中心主义规则、重建世界秩序提供机会。同时,“金砖国家”也是俄罗斯重要的经济伙伴,对其减少西方制裁影响具有重要意义。此外,俄罗斯可以借助“金砖”平台与西方国家开展安全领域的对话。博尔达切夫等呼吁,在世界范围冲突不断加剧、众多国际组织和论坛作用下降的情况下,“金砖国家”首先应加强内部和平对话,通过多边谈判填补全球治理真空。其次,有必要加速建立新金融体系,在双边贸易中实行本币结算,削弱美元在国际金融系统中的主导作用。再次,应在“金砖国家+”框架下发展与其他合作伙伴的关系,与解决全球和区域特定问题扮演重要角色的国家持续对话。最后,应当关注气候变化、环境恶化、生物多样性减少、流行病等非传统安全议题,创造激励措施以发展人道主义联系。
而亚历山大·卢金则继续宣扬“大欧亚”思想。他认为,从全球趋势来看,“大欧亚”进程不可逆转,更重要的是为俄罗斯提供了许多优势:(1)成为世界政治中的独立一极,符合俄罗斯的历史角色;(2)“大欧亚”与俄罗斯的经济体系非常接近,要求国家在经济中发挥积极作用;(3)“大欧亚”可以发展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4)从安全利益来说,“大欧亚”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苏联解体后出现的真空状态,回应了对多极世界的需求,能够为和平的政治和经济发展建立友好的外部环境。
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教授德米特里·叶甫斯塔菲耶夫,看到了新冠疫情对欧亚地区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模式构成的挑战,并就欧亚一体化的未来发展提出了五项战略建议:(1)当前危机已使政治、经济和社会风险相混合,各国仅在经济领域的一体化不可行,需要采取紧急措施来协调社会,并将安全领域的协作引入欧亚一体化体系;(2)后苏联国家利用资源开发和再分配来维持社会稳定的发展模式已不可行,实现再工业化是最有前景的发展模式,可以使多国产生协同效应;(3)单个国家发展燃料和能源综合体不现实,也会危害经济可持续性,有必要加快制定欧亚共同能源政策和运输政策;(4)欧亚国家必须提高金融体系、投资与结算体系的安全性并加强管理和协调;(5)欧亚国家需要形成防止信息操纵的数字管理和公共信息体系。
针对俄中美三边关系,德米特里·特列宁强调,在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的主要地缘政治问题不是与美国对抗,而是与中国保持平衡。莫斯科必须改善与欧洲主要国家的关系。争取平衡必须成为俄罗斯未来几十年外交政策的关键原则,俄需要从两方面来推进“平衡外交”:一方面,俄需管理与更强大合作伙伴——中国的平等关系。他承认,当俄罗斯与西方交恶之时,与中国的紧密合作加强了俄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地位,与中国密切合作符合莫斯科的利益。但他同时强调,即便如此,莫斯科也不应刻意去满足所有愿望。中国的经济实力远胜于俄,应在不过度依赖的情况下与其开展合作。另一方面,出于在新两极体系中维持国际平衡的考虑,俄应寻找全球均衡,发展与欧洲、印度和日本等地区和国家的关系。在俄欧关系方面,需要放弃从内部破坏欧盟和北约的想法,积极与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家开展对话,改变针对欧盟的宣传政策,从而扭转欧洲精英对俄罗斯的态度,使欧洲逐渐恢复成为俄罗斯经济现代化的主要外部来源;日本和印度同样重要,莫斯科不应将其视为美国的附属品,而应与东京和新德里谋求合作,在毗邻欧亚大陆的海上区域谋求发展。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思想历来集中在大陆,应加入海洋因素的考量。加强与这些国家的紧密联系,有助于俄维持欧亚大陆地缘政治的平衡。尽管特列宁的论述中没有提及“印太”,但可以看到其核心思想和美国提出的“印太战略”如出一辙。
与特列宁不谋而合,安德烈·科尔图诺夫提出了俄罗斯应对中美对抗的三原则:(1)俄不仅要避免挑衅两国,还要防止中美互相挑衅。如果双方关系继续恶化,俄将在国际稳定、区域危机、核不扩散、世界经济、技术发展等方面面临风险;(2)要理性看待俄中关系,俄中利益既有一致性又存在分歧,加强两国合作不意味着建立正式的军事政治联盟;(3)面对新两极格局的趋势,俄应积极与欧盟开展合作,以抵消两极分化的力量。他表示:“由于人口和文化背景的差异,其唯一的选择是与文化相近的西方合作。俄只有以实现社会和经济现代化为目标,才能与西方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5 结 语
可以看到,俄罗斯战略界对新冠疫情的全方位影响进行了深入思考,并得出了一些重要结论。
在国际格局层面,美欧的综合实力都将因新冠疫情遭受重创,跨大西洋联盟有可能日益松动,这无疑将减轻俄长期面临的战略压力。中国遇到全球产业链重组、外部市场萎缩、与西方关系恶化等多重挑战,延续多年的快速发展可能面临拐点。东西两面战略重压的相对缓解,将使俄的国际环境大为改善。世界秩序正从美国主导加速走向失序,既有国际机制内部矛盾重重、行为能力减弱、发展前途未卜,为俄实现自身战略目标提供了巨大可能。对俄来说,一个更加“碎片化”的世界,更可凸显其大国地位,更有利于其在国际上纵横捭阖。此外,曾一度占据国际思潮中心地位的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不断遭到侵蚀,俄罗斯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扩展空间。
在全球化层面,继中美贸易战凸显全球化分歧后,已经遇阻的全球化进程因新冠疫情再次“急刹车”,已运转多年的全球供应链、产业链、价值链将逐渐断裂重组,生产的本土化、地区化趋势将相应加强。俄是冷战后全球化大潮的失利者,对全球化始终若即若离甚至心存憎怨。新冠疫情暴发进一步增强了俄作为“被围困堡垒”的自我认知,全球主义消亡的思维也将在俄继续蔓延。对俄而言,全球化的弱化甚至中断可以更好地凸显其自身优势。
基于上述判断,俄罗斯战略界提出利用新冠疫情效应改变不利国际环境、为“后疫情时代”布局的新思路:重回 1856 年克里米亚战争后的韬光养晦路线,丰富强国思想内涵;宣扬西方应对疫情措施不力,预言自由主义秩序即将崩溃,为俄式保守主义赢得更多思想与舆论空间;努力维护联合国在全球治理体系中的核心作用,维系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地位。同时,继续深化欧亚一体化进程,利用欧亚国家面临的多重压力,采取紧急措施协调抗疫行动,将安全协作引入欧亚一体化进程。巧妙运筹俄中美三角关系,保持独立、多面平衡、坐观虎斗。防止成为附庸并与之建立平衡关系。逐步减少并最终结束与美对抗,强化传统文明联系,寻找新的合作支点,共同应对新的全球威胁。(注释略)
(冯玉军,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复旦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战略与国际安全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