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从曲折变迁中回顾“中国”的形成过程
2020年10月24日  |  来源: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  阅读量:5747

许倬云先生的《华夏论述》一书重新追溯上下几千年,取不同维度对“中国”的历史形成过程进行论证。他并不从现存中国来逆向追溯“中国”的合法性,而是从曲折变迁中回顾“中国”的形成过程,来理解其历史合理性的。

什么是“华夏”?或者,什么是“中国”?

讨论这一问题,既可以从今溯古,来论证国家合法性,也可以从古到今,以理解历史合理性;它可以是一个政治话题,也可以是一个历史话题;它可能惹出民族(国家)主义情感,也可能培养世界(普遍)主义理性。在涉及“国家”、“民族”和“认同”的时候,“历史”就开始像双刃剑,“论述”的分寸显得相当微妙,关键在于史家以什么立场、取什么角度、用什么方法。

“近代以来,‘中国’已经成为‘自我矛盾的名称’。”(《自序》)“中国”是一个传统帝国,还是一个现代国家?它的认同基础是血缘,还是文化?它的历史是同一共同体的连续,还是各种不同族群的融汇?为了解答“华夏 / 中国”给历史学家出的这个难题,为了梳理这个“自我矛盾的名称”以及背后错综的历史,许倬云先生的《华夏论述》一书重新追溯上下几千年,取不同维度对“中国”的历史形成过程进行论证。仍就一开头的三个疑问而言:首先,许先生强调“华夏 / 中国”是一个复杂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犹如“飞鸟无影”、“轮不辗地”,不可能是定格的(第一章)。这就说明,他并不从现存中国来逆向追溯“中国”的合法性,而是从曲折变迁中回顾“中国”的形成过程,来理解其历史合理性的;其次,在“中国”的历史形成过程中,许先生指出,数千年血脉杂糅、族群相融、文化交错而形成的共同体,其认同基础不一定是国界(国界会变动),不一定是族群(族群是生物学判断),甚至也不一定是语言或文化(语言文化也在变),这说明本书不是从政治角度证成“中国”,而是从历史角度理解“华夏”的;第三,有关这一著作的意图,许先生自己说,这部书是对“华夏 / 中国”历史形成的“自我审查”,他还说,“中国人能如此自我审查,对世界是有益处的。”为什么?因为“能够如此,邻近的其他国家,在中国的自我审查过程中,不能责备中国,认为中国是以民族情绪威胁他们;中国,也因为对自己的了解,不至于产生大国沙文主义,也会因此消灭四周邻居的敌意”(第一章)。因此可以看出,这部著作也不是为了借助历史引出民族主义的盲目情感,而是通过历史认识达成世界主义的理性观念。

可是,要在篇幅不长的书中,清晰地叙述“中国 / 华夏”的形成过程,表达对“中国 / 华夏”认识的明确立场,并不是一件易事。“中国 / 华夏”的历史太长,线头太多,国家形成过程曲折迂回,族群地域的分合又重叠复沓。所以,一方面要把中国复杂的体系,如许先生所说,放在政权、经济、社会与文化四个变数中考察(《自序》) ,另一方面还要快刀斩乱麻,在治丝愈棼的麻线团中,穿透历史,下大判断。

《华夏论述》就是许倬云先生所写的一部举重若轻、以简驭繁的大历史著作。

一、融汇与杂糅:从核心文化到天下帝国

许先生的大历史著作,我一向喜欢看,比起繁富细密的学院论著来,撰写这种大历史著作需要更多的知识背景,更大的论述视野,和更强的领悟能力。从《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到这本《华夏论述》,我所寓目的许先生纵论中国大历史著作已是第三本。不过三本著作的重心似乎各有区别,如果说,第一本《万古江河》重点在讨论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第二本《我者与他者》重点在讨论历史与文化中的中外关系,那么,第三本也就是这本《华夏论述》,重点就是在讨论历史与文化中“中国”之变动。

讨论历史与文化中“中国”之变动,本是中国文化史应当承担的责任。在我看来,一部中国文化史固然是在叙述中国的文化(包括族群、宗教、语言、习俗、地域)如何在历史中形成与流变(Being and Becoming),但也需要叙述这些原本散漫复杂的文化(包括族群、宗教、语言、习俗、地域),究竟是如何逐渐汇流并形塑出一个叫做“中国”或者“华夏”的国家来的。前几年,我曾经阅读法国学者让-皮埃尔·里乌(Jean-Pierre Rioux)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Jean-Francois Sirinelli)主编的《法国文化史》,深感此书对“法国如何成为法国”这一问题,有着清晰的解析,“一个群体居住的领土,一份共同回忆的遗产,一座可供共同分享的象征和形象的宝库,一些相似的风俗,是怎样经由共同的教育逐渐形成的一个国家的文化”,这对于认识一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是相当重要的前提。可是,过去很多中国文化史著作却并不太重视这一点,在人们心目中,似乎“华夏”自古如此,“中国”天经地义。幸好,近年来学术界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所以,“华夏 / 中国”本身,便从“不是问题”逐渐“成为问题”。许先生这本书中处理的,就是这个作为历史与文化问题的“华夏 / 中国”。

毫无疑问,一个由不断分合又绵延连续的王朝构成的亚洲传统帝国中国的文化史,与一个经由语言、风俗、宗教、民族逐渐形塑起来的欧洲近代民族国家法国的文化史,显然大不一样。“华夏 / 中国”源远流长,在《宅兹中国》一书中我曾说过,我不太赞成把“中国”看成一个后世建构的(或“想象的”)文明,更愿意把它看成一个由中心向四周扩散,经过不断叠加与凝固而形成的一个共同体。正如许先生所说,作为一个共同体,中国与欧洲、伊斯兰、印度等不同,“其延续之长久,而且一直有一个相当坚实的核心”,但这绝不等于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而是“在同一地区继长增高,其内容却不断地改变,不断地调适”(《自序》)。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说法,许先生不同于用现代领土来反向追溯并书写“中国历史”的学者,他不很强调共同的历史渊源,也不强调同一的种族与血缘,而是特别强调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如何使不同的族群与文化逐渐杂糅、融合与交错。所以在《华夏论述》一书的开头,他就试图说明,“中国”从上古时代起,就是由水稻、小米、牛羊多种生产与生活方式,由东北辽河红山文化、南方良渚文化、山东大汶口文化、长江中游与汉水如石家河文化等不同类型文化共同构成(第二章)。尽管夏商周三代,或许是一个较强的地方文化(偃师二里头为中心的夏、渤海地区迁徙到中原的商、原本来自陕北、晋西的周)逐渐延伸和扩展,“象征着农业文化之崛起”,但是,归根结底它仍然是由此族与彼族、国人与野人逐渐混融才形成的共同体。

二、开放与包容:“中国不是一根筋到底的历史

承认不承认“中国 / 华夏”原先并不是一国一族,其实关系甚大。始终强调“民族出于一元”、“地域向来一统”,正如沈松侨《我以我血荐轩辕》一文所说,或许只是近代以来建立现代国家认同之需要,却并不一定是过去的历史事实。东邻韩国常说,自己民族出自与尧舜禹同时的檀君,但现代历史学家却指出,这些古老的始祖不过是很晚才建构的传说,目的只是为了强调朝鲜民族“认祖归宗”的归属感;日本向来自诩单一民族,夸耀大和文化“万世一系”,即使近代从“和魂汉才”转向“和魂洋才”,也始终捍卫大日本精神的“纯粹性”,所以,加藤周一等人对于日本文化“杂种性”的论述,才好像渔阳鼙鼓,“惊破霓裳羽衣舞”,令日本学界不得不正视自己民族、宗教与文化的复杂来源、历史变动及现实状况。

把皇帝的新衣说破,要有一些胆量。1920年代顾颉刚推动“古史辨”运动,标榜“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和“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可是,却被丛涟珠、戴季陶等一批人认为“诬民惑世”,惊呼这会“动摇国本”,必欲禁其所编历史教科书才心安。为什么这会动摇“国本”?因为历史总是与现实相关,“民族出于一元”意味着中华民族有共同祖先,“地域向来一统”象征华夏疆域自古庞大,古史神话传说人物象征着中国一脉相承的伟大系谱,而古代是黄金时代则暗示了中国文化应当回向传统之根。象征虽只是象征,却有一种凝聚力量,对这些象征的任何质疑,都在瓦解“华夏 / 中国”认同之根基。所以,到了1930年代之后,面对日本侵略和国家危机,“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傅斯年、顾颉刚等不能不转向捍卫“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立场,甚至主张重写历史教材,“作成新的历史脉络”、“批判清末以来由于帝国主义污染而导致的学界支离灭裂”。抗战中的顾颉刚,不得不暂时放弃“古史辨”时期对古代中国“黄金时代”传说的强烈质疑和对“自古以来一统帝国”想象的尖锐批判,对于“中国大一统”和“中华民族是一个”,变得似乎比谁都重视。1940年6月,顾颉刚为新组建的边疆服务团作团歌,就写道,“莫分中原与边疆,整个中华本一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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