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民主社会主义的发展存在结构性障碍
美国政治体制的突出特征在于两党制,由于总统和国会选举实行"简单多数"规则,即"单一选区多数代表制",两个主要政党可以获得绝大部分选票,小党生存空间狭小,往往被说成是"教育性的运动"。在两党制之下,投票给右翼或左翼的第三党候选人,其实际效果就等于投票人给自己最不喜欢的政治派别的候选人身上。这种设计基本阻断了民主社会主义自组第三党与两党抗衡的出路。因此,桑德斯、科特兹等民主社会主义者往往选择借助民主党平台参与竞选、发出声音。
在强大而稳固的两党制下,民主社会主义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腾挪空间有限。从资本主义的发展史看,改良主义意识形态的结局,或是在建制力量的冲击下溃散,或是部分主张被主流政党所吸收,逐步失去其存在的意义。有观点认为,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至今没有取得很高的成就,与其说是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失败",不如说是美国资本主义的强大及其在国际社会占尽优势的结果。当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发展存在天花板,而自身"革命"意志并不坚决时,就很难成长为一支独立于两党之外的政治力量,最终只能扮演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周期性危机敲响警报、打补丁的角色。
此外,在美国政治话语里,民主社会主义仍被视为激进的革命性的政治意识形态。许多人将民主社会主义与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取消私有制、政府控制生产资料等相联系,年长者更会自觉地联想到"冷战"对抗的历史,谈"社"色变。有关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美国人对资本主义的好感度达到 57%,而对民主社会主义的好感度只有 28%,多数美国人仍然不支持民主社会主义。在民主党内部,对民主社会主义的质疑与担忧也不绝于耳。民主党温和派认为,以桑德斯为代表的民主社会主义存在两大主要危险∶ 一是对党内政治生态造成严重破坏,民主党意识形态传统可能因之崩塌,对党内统治精英而言是存在性挑战。批评人士人为,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复兴建立在利用年轻一代的理想主义的基础之上,用财富不平等来推动"阶级斗争",以追求国家社会主义的再分配,其所建立的经济模式是无法维持的田园牧歌。二是葬送民主党的大选前景。他们认为,民主社会主义理念太过激进,难以在大选中争取到中间选民的支持,特朗普可能利用民众对社会主义的负面认知打击民主党,从而"偷走"大选胜利果实。
(三)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下的民主社会主义新趋向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社会主义存在较大差别,其并非彻底的阶级革命,也不主张废除私有制和生产资料,主要路径在于,以民主参与的方式铺就通往社会主义的道路。对此,桑德斯多次有意淡化自身的社会主义色彩,认为全民医疗、教育和就业并非某个主义的专属财产,而是解决美国当前危机的良药。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提出的社会变革方案,是在现有的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两党政治垄断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给予工人阶级某种改善,重建福利主义国家。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资本主义的周期性矛盾没有得到有效缓解,那么底层的变革呼声就不会停息,民主党的左转趋势也将在一定时期内得到延续。
其一,民主社会主义正逐渐向"后桑德斯时代"过渡,新生力量的登台将带来更具深远影响的政治变革。桑德斯中止选战后,DSA发表声明,表示"尽管桑德斯最终未赢得民主党初选,但这一运动不会再回到从前","打击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右翼,对于美国乃至全世界数百万工薪阶层的生存至关重要。彻底击败极右势力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一场社会主义运动,将国内外成千上万失望的工人阶级吸引到政治舞台上来。" 如果说特朗普及保守主义赢在当下的话,那么桑德斯和民主社会主义可能赢在未来。一方面,民主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并非仅是将属意的候选人送进白宫,更现实的考虑在于壮大运动队伍、扩大运动影响,最大限度地延续生命。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民主社会主义者通过民主选举进入美国政治体制并发挥影响,目前这一趋势仍在增强。而"千禧一代"将扛起大旗,带领民主社会主义者继续向前。另一方面,桑德斯的退选反而起到加速民主社会主义运动的作用。自2020年3月以来,DSA成员数量大幅上升。截至2020年5月,DSA成员已增加近10000名,总数达到66000人。桑德斯的选举失利,促进了民主社会主义运动的代际更替,反而激励新生力量奋发图强。一些进步人士将桑德斯的失利与1964年巴里·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的惨败相提并论,认为那是后来的"里根革命"的先兆。
其二,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的暴发,成为民主社会主义方兴未艾的最新动能。新冠肺炎是美国近百年来遇到的最为严重的流行病,导致美国陷入公共卫生和社会经济的双重危机,使特朗普政府陷入应对不力的执政危机,改变了美国国内政治议程和大选秩序。
首先,疫情的暴发及其应对暴露了自由市场的局限性。过去四十年来,自由市场存在两个基本假设∶ 一是市场提供了良好的生活质量,因此必须加以保护;二是在短暂的危机后,市场总是会恢复正常。然而疫情的快速蔓延打破了市场力量自主调控的模式,特朗普政府被迫采取的大规模财政刺激计划,则被贴上了"社会主义"计划的标签,与反对大政府的共和党理念似乎格格不入。防疫措施的不断升级,显然是对国家干预的肯定性回应,一定程度上也推高了民主社会主义理念的关注度。
其次,疫情下不平等状况的持续加深引发了民主社会主义的新一波浪潮。疫情造成大量失业人口,让底层民众突然陷入困境,政府发放的现金救助显然是杯水车薪,明显加深了阶层之间的隔离感。美国疾控中心的数据显示,非裔民众和拉丁裔民众受疫情冲击最为严重,生活及居住条件普遍不佳,存在其他疾病,如糖尿病、心血管病、高血压、心脏病、过度肥胖等。受新冠病毒感染后,许多人缺乏医保或负担不起治疗费用。不同阶层人群在检测和救治上的差别性待遇,强化了中下层民众对不平等社会的认知。例如,在疫情爆发早期,医保并未覆盖病毒检测和治疗等费用,导致许多民众被迫自费支付高额费用,这使"全民医保"一时大受欢迎。在检测试剂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富人或名人却能轻而易举获得检测。这种现象的不断曝光,激起了民众的愤怒,成为民主社会主义新一波浪潮的思想基础。
四、结语
当前,美国正处于政治运动大于政党的时代,特朗普现象和桑德斯现象都是民粹运动或草根运动的集中反映。当政党组织机能退化,其吸引力逊于草根政客时,表明民众对政党的信心急剧下降,急切呼唤外部改革力量。运动式的竞选正符合他们的口味,也更能超越政党限制取得更大影响。特朗普与桑德斯的崛起开启了美国新一轮政治重组的序幕,必将对美国政治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而迎合底层对现行体制不满情绪的民主社会主义,也会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里占有一席之地。
百余年前,当德国思想家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回答那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时,曾预言道∶"所有到目前为止阻碍了社会主义在美国发展的这些因素,都将要消失或向反方向转变,结果将是在下一代,美国的社会主义极有可能获得广泛的欢迎。"他的预言推迟了一个世纪终于变为现实,而民主社会主义究竟能走多远,还要看年轻一代的努力。
(张腾军,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