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融时报》专栏作家爱德华·卢斯(Edward Luce)看来,最令人震惊的意见一致是反华共识在美国的兴起。它涵盖了特朗普的白宫和国会、共和党和民主党、商界和工会、全球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美国可能在其他几乎所有问题上都在内斗,但在惧怕中国的问题上是团结一致的。
对于中国正在具备的能力包括军事能力,美国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2019年7月,美印太司令部司令菲利浦·戴维森(Admiral Philip Davidson)在阿斯彭安全论坛上发表讲话,称中国为"对美国和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最大的长期战略威胁",目前中国的军事能力还未超过美国在该地区的军事力量,但在未来五年中超过美国是有可能的。
在美国的语境下,接触是竞争与合作之间的一个平衡,其侧重点则随时间推移而变化。主张接触而又不被指责为绥靖(appeasement),如今已成为一件难以做到之事。一方面,现实是中国的力量在迅速上升,另一方面,美战略家和分析家认为崛起的中国正在挑战美国的首要地位。比如,在亚洲,《纽约时报》就发表整版文章《中国的崛起如何挑战美国在亚洲长期的支配地位》,称随着中国变得更为强大,它正在取代数十年间美国在亚洲的卓越地位。这一中美对立的轮廓,正在定义亚洲的未来。虽然美国的军事能力仍然在亚洲居于支配地位,但中国已开始运用增长中的军事力量和经济杠杆重塑这一地区的秩序。
关于中国意图的认知,也大有文章。特朗普的白宫有一位外部顾问(outside adviser),名白邦瑞(MichaelPillsbury),曾经被特朗普捧为"中国问题的顶尖权威",在副总统彭斯极为吸引眼球的2018年10月4日演讲中也曾被专门提及。在此前的2015年,白邦瑞有《百年马拉松∶中国取代美国成为全球超级大国的秘密战略》一书出版。该书妄称中国有一个长期的百年"秘密战略",正走在取代美国、成为全球霸主的路上,旨在建立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白邦瑞称,中国或许是美国有史以来所面临最严重、战略也最高明的挑战者,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挑战者。不久前,美国才刚击败另一个具有称霸全球野心的大国及其威胁。美国以一系列计划和战术,在两党支持下赢得了冷战。这意味着必须承认中国是竞争者,心存敌意。美国政府有一整套的政策和战略需要重新检视。白邦瑞向美国当政者所建议的第一步,就是承认有中美马拉松竞赛的存在,这或许是最难跨出的一步,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这本来是一本建立在道听途说、颇多添油加醋想象发挥的书,不为严肃的研究者所认同,比如哈佛大学教授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on)就专门撰写了评论文章,指出该书问题多多,明言它作为特朗普对华政策的思想基础是"摇摇晃晃"、靠不住的。然而,现实是其作者却成了特朗普白宫的顾问,他的一些分析和主张进入了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过程,这就不能不使人加以重视了。而这样曲解甚至故意扭曲、歪曲中国,自特朗普当政以来可谓甚嚣尘上,不一而足。
在新的语境下,"竞争"上升成为主导性的主题词。小布什时期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共和党人斯蒂芬·哈德利认为,在这个新时代,美国和中国将展开更加直接的竞争。但是,如果竞争成为两国关系的全部,结果将是华盛顿和北京两败俱伤。如果竞争加剧导致持续对抗,就会摧毁促进显著繁荣与进步的现有全球经济体系。这将增大发生直接武装冲突的风险,从而产生可能很惊人的后果。它还将阻止两国合作应对环境恶化、恐怖主义、极端主义、流行病、水和资源匮乏以及破坏性的技术变革等全球挑战。这是两国都无法独自化解的挑战,但如果两国中的任何一方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必须化解这些挑战。
问题在于,随着外交、经济和军事实力的不断增强,美国视中国为自二战结束后成为世界大国以来所面临的绝无仅有的战略竞争对手。苏联是个巨大的军事挑战,却没有稳固和具有竞争力的经济基础或者有效而具有适应性的政治制度。相比之下,中国可能三样兼具。尽管如此,战略竞争对手未必要成为战略敌人。
为了避免这种结果,两国必须合作打造一个约束竞争的框架,以免这种竞争使它们陷入对抗或冲突,同时留出一些合作的空间。美中两国必须同时成为战略竞争对手和战略协作者。这很困难,历史上鲜有先例。要取得这样的结果,美国必须准备好在对自身国家安全和经济前途至关重要的领域展开成功竞争,中国则必须知道美国会这样做。
竞争会在两个领域对美中这种关系模式构成最大威胁∶第一个是21世纪的关键技术(比如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网络武器和自主武器),这可能会是两国间技术冷战的核心内容。第二个是"一带一路"倡议。这是中国的国际发展战略,可能会确立中国对关键全球性基础设施的支配地位。
在经贸方面,彼得·纳瓦罗等对华鹰派进入了白宫掌管经贸政策,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则受权掌管对华贸易谈判。从莱特希泽的经历看,他成长于俄亥俄州的阿什塔比拉小镇,如今的俄亥俄是一个锈带州,当年也曾辉煌过,阿什塔比拉镇通火车,曾经是伊利湖边一个欣欣向荣的港口城镇。然而,随着钢铁和煤炭产业走下坡路,莱特希泽童年时代阿什塔比拉的繁荣消失了,带走了大量的工作机会。在一个蓝领小镇的经历以及小镇此后的长期衰落,影响了莱特希泽对贸易的看法,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一直捍卫美国制造商抵御外国竞争对手。
莱特希泽长期在华盛顿当律师,自称是一名经济民族主义者,把为保护制造业工人而战斗视为政府的职责。里根政府时期他代表美国与日本谈判,是一位谈判高手。把这些联系起来而及于中国的又是什么呢?是一个共同的叙事,即∶中国有计划地一路哄骗,偷走了美国人的工作,这些工作可以通过使用一定的力量拉回美国,就像若干年前美日之间所发生的那样。经过美中间多年的会谈,美国现在需要采取更积极的态度来打击中国的贸易行为,因为中国的贸易做法损害了美国工人的利益,让中国企业获得了不公平的优势。莱特希泽的这些观点,与已经倾向于对中国采取强硬立场的总统产生了共鸣,因而受到总统的信任和器重,获得授权负责与中国的贸易谈判,其地位甚至超越了财长。
除此之外,种族主义在美国也呈上升之势,影响及于对华政策。2019年 4 月29日,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长凯伦·斯金纳(Kiron Skinner)在一场由华盛顿新美利坚(New America)智库主办的论坛上声称,美国需要一个类似于乔治凯南针对苏联提出的遏制战略那样的对华战略。斯金纳扔出这么一颗"炸弹"似乎还不满足,妄称中国是一个更大的难题。"苏联和那场竞争,某种方式上是西方家庭内的一场战斗",而中国呢?"史上第一次,我们将面对一个非白人的大国竞争对手"。斯金纳此论一出,举座皆惊。首先,这一断言存在明显的事实错误,美国曾与日本在太平洋上进行过一场殊死的战争,而日本显然不是一个白人国家。更重要的,此论是把美中之间的矛盾冲突看成是白人国家和非白人国家之争,是文明之争,这是人们公认的极具种族主义色彩的断称。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是,斯金纳自己并非白人,而是一位黑人。
二、美国对华战略辩论持续
当前美国究竟有没有形成新的对华战略共识?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事关美国对华战略的总体判断,需要进一步加以讨论。
(一)从两封政策公开信看对华战略共识的有无
2019年下半年,美国出现了两封关于对华政策的公开信,可以先从这两封公开信说起。
2019年7月3日,美国《华盛顿邮报》发表一封致特朗普总统和国会议员们的重量级公开信《以中国为敌会适得其反》。该公开信由智库专家、前驻华大使、负责东亚事务的前政府官员和资深学者五人发起,共有100名重要人士联署(后继续增加)。这封公开信共有七条,第一条首先称要对中国的挑战予以坚决有效的回应,这似乎是为了防人批评。第七条是总括,言美国应怎么做,第二至六条是重要判断,分别为∶(1)我们并不认为北京是必须从方方面面进行对抗的经济敌人或重大国家安全威胁;(2)美国欲把中国当作敌人并使之与全球经济脱钩的努力将破坏美国的国际作用和声誉,并损害所有国家的经济利益;(3)对北京将取代美国成为全球领导者的担忧被夸大了;(4)虽然中国设定的目标是到本世纪中叶建成世界一流军队,但要成为一个在全球占据主导地位的军事大国,它面临巨大障碍;(5)北京正谋求削弱西方民主规范在全球秩序中的作用,但它并不寻求推翻该秩序中至关重要的经济和其他要素,中国自身几十年来一直从中受益。
这封公开信的结论和政策建议是,成功的美国对华战略必须着重于跟其他国家建立持久的联盟关系来支持实现经济和安全目标。它必须基于实事求是地评价中国的观念、利益、目标和行为,基于将美国及其盟友的资源与政策目标和利益进行准确匹配,基于美国重新致力于增强它自身作为他国榜样的才干。归根结底,最符合美国利益的做法,是重振美国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有效竞争的能力并与其他国家和国际组织合作,而不是适得其反地千方百计破坏和遏制中国与世界交往。
这封颇有分量的公开信发表后,在美国内外引起极大注意和广泛反响,不断有新的支持人士加入联署。它也引发了反对人士的激烈反弹。这些反对人士由前太平洋美军的海军情报官员詹姆斯·法内尔(James Fanel1)领衔,在7月稍后也发表了一封致特朗普总统的公开信《持续到底》(Stay the Course),坚决主张继续当前美对华的种种做法,而反对前一封公开信所主张的那样去改变或调整。第二封公开信给中国扣上了种种帽子和不实之词,如称∶中国不承认现存国际秩序的原则和规则,在美国治下的和平中,这些原则和规则带来了人类历史上最长期的和平与全球繁荣。中国既在意识形态上也在实践中拒绝这一秩序。中国唯一坚持不懈的界定性原则是保持和扩张其权力。中国运用经济和军事力量——它所说的"综合国力"——欺负和恫吓他国。它在全球扩张,以许诺经济好处接收美国的盟友及其他国家,经常把威权资本主义视为自由商业,腐败的商贸做法不受管控,把国家控制的实体看作客观的学术科学机构,贸易和开发协议没有对等、透明度和可持续性。
这封公开信的发起和联署者的结论和主张是∶我们欢迎您(即总统特朗普)已采取的各项措施直面中国政府,有选择地使美国经济与中国的各种努力脱钩并削弱它,打败中国的全球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