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通社: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甚至激烈对抗的形势下,您最担心的是什么?
王逸舟:我真正担心的,还不是中美某个局部冲突,比如美国某个“幺蛾子”出来了,然后造成了我们的被动,我其实比较担心的是我们对自身力量和弱点缺少充分的拿捏。
如果一个大国很稳,走得很踏实,它的战略、手法,它的政策基石之间的对接很清晰,那么像中国这种块头的国家是不太容易被打倒的。一艘巨轮,尤其像中国、美国、俄罗斯、印度这种大船,其实不太容易被台风、海啸掀翻,它自身的体量、文化、谋略,决定了它有其发展的韧性和连续性;但中小国家不同。中小国家哪怕很优秀、生存策略非常到位,但是它经常身不由己,有可能被大国竞争绑架,被裹胁到国际政治的风暴眼中间。所以,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情况下,未来的关键是我们自己能不能够把握长与短、进与退,知道如何把硬的力量和软的智慧、谋略结合起来,避免情绪化应对,对自身有清晰准确的评估。
三大软肋加速美国国力衰落
百通社:2015年9月,习近平主席在美国发表演讲时说,世界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国之间一再发生战略误判,就可能自己给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现在,只过了5年,您认为中美两国是否已陷入零和博弈的“修昔底德陷阱”?这要归因于历史宿命、国际结构性矛盾,还是两国各自的发展路径、战略选择出现了重大差异?
王逸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觉得“修昔底德陷阱”不是一个自然的、客观的、所谓“命中注定”的规律,它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人为的东西,就像约瑟夫·奈所说,当你把对方想象为敌人,并且朝这个方向去推动和塑造的时候,本来不是敌人的对手就最终变成了真正的敌人。两个国家发生矛盾,如果双方努力弥合冲突、管控危机,历史证明,两个竞争的大国仍有可能变成虽有差异但能够共处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讲,国家关系是塑造而来的,是由人来推动的,不是历史宿命的结果。
中美两个大国,谁也吃不掉谁,双方必然长期处于竞争性共处的关系。这时必须了解彼此。我们看美国,它存在着三个重大的结构性矛盾,或者说三大软肋,美国绝对实力的衰落仍由其内部原因所致。
第一是种族矛盾,这是美国的一大结构性矛盾。尤其是现在出现了新情况,美国白人出生率不断下降,有色人种比例不断上升,按照某种预测,到本世纪中叶前后美国白人很可能成为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各种族在历史上的不平等境遇、权利上的分配、各自精英的位置,所有这些因素的变化都有可能加剧社会动荡。弗洛伊德事件所造成的冲突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未来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有可能使其种族矛盾进一步加剧,美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可能由于自身被掏空而变得摇摇欲坠。
第二是美国政治的内耗,它在政治制度上出现了某种程度的空转,这个问题现在越来越严重。过去我们讲美国是一个单边制衡的国家,它的政治保持了几大力量的制衡,司法、立法、行政,联邦、地方,大州、小州,都保持相对独立和分权。这种制度设计理论上可以避免产生大的独裁,产生重大政治危机。但现在看来美国政治出现了一些很危险的情况,它的行政力量空前上升,而且行政搅局、制造危机的负面后果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大。它在司法和立法层面的制约则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限制。
这种情况在平常没有危机的时候还显现得不大,但一旦到了危机时刻,政局内耗、党派纷争的负面效果就会暴露无遗。这一点对全球都有警示作用,也是未来消耗美国国力、消耗其发展前景,使美国国力从高峰向高原下坠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美国国内也有政治体制改革的要求,它的政治体制同样需要进一步完善,只不过这一点现在被遮蔽了。
第三是经济,美国经济现在出现了新的结构性分化,出现了空心化、非实体化现象,就是它的金融业、高科技业和制造业、基础产业之间的分离。一方面美元的霸主地位奠定了美国在金融世界的领导力,其虚拟资本的扩张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在当下这么大的危机之下,美元仍然有巨大的吸引力,美联储通过大量透支发行的美国国债,仍然挡不住各国去购买它,美元仍然坚挺,很受追捧。当美国的虚拟资本不断扩张的时候,它注定了人、智力资源以及最聪明的那些资本都会往虚拟经济的领域流,而美国的制造业,即使工人的工资收入比中国高那么多,仍然没人干,仍然挡不住它的外流,这就导致美国制造业进一步空心化。这么发展下去,将继续导致大面积失业、大量新的“铁锈带”涌现,继续出现很多低收入阶层。其国内的阶层矛盾会越来越尖锐,从而给社会造成大规模冲击,导致人们的愤怒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