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在发展同第三方的关系中,双方都在走出过去的“约束”。印美日在战略与防务合作上越来越深入,明显具有共同平衡中国的一面。2016年7月12日南海仲裁案最终裁决结果公布后,印度同日随即与美日澳发表声明。甚至在与越南的联合声明中,双方还强调要认可仲裁庭做出的裁决。此外,2017年美日印澳重启四国安全对话,共同采纳印太战略,这些都存在平衡中国的战略诉求。尽管印度同美日结盟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同美日的深度合作,促使印度在对华政策上的底气更足,也间接地推动印度在对华诉求上更具强硬色彩。
巴基斯坦也越来越成为影响中国对印外交的主要因素。冷战结束以来,中国曾试图在南亚奉行印巴脱钩的政策,但是,随着中巴经济走廊的快速推进,客观上打破了过去对印巴的平衡外交。此外,莫迪政府奉行对巴强硬政策,打压和孤立巴基斯坦,也加大了中国试图在印巴之间平衡的难度。总而言之,正如印度前外交秘书梅农所称,1988年拉吉夫-甘地访华后,双方达成了一个暂时妥协的方案,那就是边界保持和平,双方协商讨论所有分歧,不要让边界问题破坏两国在其他可以合作领域的合作。然而,现在这一妥协方案崩溃了,中印需要达成一个新的暂时妥协,需要建立一个新的平衡。
四、中印关系“再出发”:反思与重构
如上文所述,中印合作关系在全球、地区和双边层次上的战略基础都在削弱,竞争与分歧的趋势在加剧,显然,这一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双方实力对比差距在不断加大。冷战结束之初,中印经济总量大致相当。到2018年,从GDP来看,中国是印度的5倍,人均GDP是印度的4.6倍。中国GDP增长6.5%,相当于印度GDP增长40%。中国的国防开支是印度的4倍。印度在短期内赶超中国无望,自身实力与影响力均难以与中国比肩。因此,印度战略家们强调,印度对中国的战略必须适应正在不断拉大的权力差距。虽然接触与竞争仍将继续是印度对华总政策,但是印度要根据地区与国际形势的变化,在这两个维度上相应有所变化。印度需要同主要大国尤其是美国建立有力的多样化关系,这将给印度应对中国提供更大的空间。因此,只要印度不成为反华军事同盟的成员,中国就有理由同印度增加接触,而不是采取对抗政策。
其次则是来自中国外交的变化。十八大以来,中国周边外交更强调主动“塑造”与“经略”,而不仅仅是“适应”环境,对此印度似乎还难以适应。中国开始以更加积极的姿态提供地区与全球公共产品。2014年8月22日,中国领导人在访问蒙古国的演讲中表示,中国愿意为包括蒙古国在内的周边国家提供共同发展的机遇和空间,欢迎大家搭乘中国发展的列车,搭快车也好,搭便车也好,我们都欢迎,正所谓“独行快,众行远”。同时,在领土主权问题上,中国也显示了更加坚定的不妥协姿态,而在印度看来,这种变化是中国试图建立地区领导权的表现。印度前外交秘书梅农就认为,中国在南海问题上的行为,意味着中国外交上的变化。中国向南海问题其他各方传递的信号是,不要指望美国、不要依靠外部力量,请直接与中国协商谈判,换言之,中国是要在这一地区获得自己的优势地位。
再者,印度的变化也是导致中印关系战略基础削弱的重要原因。莫迪政府在国内的强势地位,及其浓厚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偏好,推动了印度对华的“强硬”外交。事实上,如果是国大党继续执政,至少在很多问题上都不会同中国形成对立。以“一带一路”为例,作为上一任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梅农在访谈中就主张,印度应该就事论事地处理同中国的关系,需要采取灵活态度看待“一带一路”。在“一带一路”项目中,印度要分清哪些是经济上合理可行的、哪些是开放透明的、哪些是有利于印度利益的、哪些是不开放透明并且可能具有战略意图的,需要比较和权衡这些差异,然后做出不同的区分和对待。③中国在南亚的一些互联互通项目其实是有利于印度的。中国帮助扩大科伦坡港,而该港83%的货物吞吐量源自印度,印度的港口效率低下,科伦坡港却很高效。现在印度使用科伦波港,实际上是有利于印度经济的。中国人扩大了港口,对所有人开放,而且是基于商业用途,最终科伦坡港能收回投资,这就与汉班托塔港不一样了,因此,对印度而言,这就是选择的问题,即哪些项目是有利于印度利益的、是否有助于印度的繁荣强大。
尽管中印关系的战略基础在削弱,印度社会对华好感度总体也在下降,但是印度并没有完全否定冷战结束以来的对华政策。印度前外交秘书萨仁山认为,过去15年里,印度在应对中国的挑战上是相当成功的。印度的这一对华政策主要由两个方面构成:一是认识到很多领域的共同利益,如中国崛起提供的经济机遇,在WTO、气候变化问题上,甚至后来的G5、G20中,双方都存在共同利益,并且中印都能认识到,双方只有共同携手才最有可能成功。二是经常性的高层接触能给中印关系保持平稳提供动力。最高领导人会晤能给整个官僚系统发出积极信号,厦门金砖会晤就是如此,2009年也是如此。
与此同时,中国事实上也没有完全否定或改变对印度的基本政策,可以说,保持两国关系稳定仍然是两国高层的基本共识,正因为存在这种基本共识,两国关系才能“峰回路转”。洞朗对峙结束后,印度政府持续释放发展对华关系的积极信号,为两国领导人在武汉首次举行非正式会晤营造气氛。而中国方面也予以积极响应,逐步恢复了一系列沟通机制,照顾了印度的现实关切,最终中印关系实现了“再出发”。随后,2018年4月武汉会晤顺利举行,6月印度首次参加青岛上海合作组织峰会,更加上美国特朗普政府采取的一系列保护主义措施,事实上给中印加强合作提供了更大的战略空间。在这一新的背景条件下,结合十八大以来中印关系的起伏,对中国而言,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总结和反思。
第一,辩证地看待中印关系的分歧与合作,要对中印关系的发展保持合理的期待。正如中国领导人所说,“我们不能只把眼睛盯在分歧上而忽略了友谊和合作,更不能让两国发展进程和两国关系大局受到干扰。”中印关系的复杂性在于竞争与合作并存是常态,相互防范可能是相当长时间内的状态,随着中印实力差距进一步拉大,地缘政治竞争甚至还会有所加剧。而且,困扰中国的“旧问题”如边界问题,可能在较长时期内仍难以彻底解决,中国的南亚外交也难以实现“印巴”脱钩。
在中印分歧的不少问题上,中国也需要理解印度的战略忧虑所在。例如,印度对海上自由航行的担忧并不全是虚假的。1991年印度开始改革开放时,其GDP的15.3%依赖对外贸易。到2014年,印度GDP的49.3%依赖对外贸易,也就意味着印度GDP的一半依赖世界其他地方,而其中又有40%以上的经贸往来需要经过南海航道运输,这就是印度关注南海自由航行的利益所在。中国也不要过高期待印度能够完全保持“不结盟”外交。随着印度经济开放和国内改革,印度“亲美”的趋势会不断发展,“亲俄”力量会越来越小,近年来,印度大学生和移民的偏好已经显示出这一大趋势。此外,印裔美国人在美国取得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会对美国的对印外交产生重要影响,因此,不能对两国关系抱以过高期待,合理的预期将有助于两国关系的整体稳定。
第二,要站在战略高度来定位并看待中印关系。印度是一个正在加速崛起的大国。横向比较,1991年印度开启经济改革开放时,经济总量排在世界第16位,到2017年底排在世界第7位,很快将于近年内超过英法而位列世界第5。纵向来看,1991年以后印度GDP增长率年均达到6%,2004年以后保持在8%左右,近年来在主要经济体中印度更是“风景这边独好”。如果能一直保持目前增速,印度人均GDP每12年就能实现翻一番,总量达5万亿美元,印度事实上正由地区性强国朝着世界性大国迈进。因此,中印关系越来越可能超出双边范畴,未来将具有广泛的地区和全球影响,甚至可能成为未来最重要的大国关系之一。
与此同时,之所以要从战略的高度重视中印关系,因为这一关系不同于中美、中日、中欧、中俄等大国关系。印度整体上奉行大国平衡外交,并不像日本那样追随美国,也不像欧洲在价值观上同中国存在较大差异。由于中印都拥有被殖民的历史,都是在美欧主导的国际体系中崛起,因此中印对当前国际体系的看法较为一致,在很多全球性议题上可以成为“天然盟友”,在地区和平与发展上也存在共同利益,这些基础使两国可能挖掘并发展较好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全球议题上,中国甚至要推动印度扮演更加积极的角色。印度一直都有强烈的国际“领导欲”,在很多全球问题上,印度更了解全球规则,更擅长于“推销”,中国要懂得借力印度来实现自己的全球治理主张。一个明显的例子,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最早就是印度在2012年的德里峰会上提出来的。
第三,拓展中印经济合作、深度参与印度经济崛起的历史进程,以此塑造未来的中印关系。印度正处在经济进一步崛起的进程之中,莫迪政府的经济改革已经初现成效。2017年11月,穆迪正式上调了印度的主权信用评级,这是13年来首次。世界银行在2017年10月公布的«2018全球经商环境报告»中,更将印度排名上调了30位,表明国际评级机构对印度当前的改革措施还是认可的。印度经济崛起需要中印的深度合作。近些年来,特别是印度科技初创企业的融资,大大得益于来自中国的资本。例如,印度的太阳能发电具有竞争力,但是大约90%的太阳能电池板都来自中国。印度电信行业借力在印度组装的中国手机才得以迅速发展。印度一些最著名的初创企业,比如Paytm和Flipkart,都依靠中国资本谋求发展。印度叫车市场上与优步激烈角逐的本土企业Ola,其融资更是离不开中国的腾讯。随着中国向地区提供越来越多的经济公共产品,印度实际上也受益良多。印度最早支持中国发起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这使得印度成为亚投行项目最大的受益者。截至2017年底,在该行承诺提供的资金中,四分之一给了印度。在成立的头两年里,亚投行批准了43亿美元的贷款,其中10亿多将用于印度基础设施建设计划。
第四,从技术层面上,要发展切实可行的机制管控两国存在的分歧。近些年来,不论是在恐怖分子列名、印度申请加入核供应国集团的问题上,还是在“一带一路”、边境对峙等问题上,双方都没有合理管控好分歧。
就操作层面而言,最重要的是,两国仍然要坚持国家领导人的引领作用。中印战略互信程度低,只有通过两国高层领导的频繁互动,才有助于保障关系的整体稳定,管控好分歧。近年来,尽管两国分歧和矛盾上升,但中国领导人同莫迪总理保持了在上合组织峰会、金砖集团峰会、二十国集团峰会的双边会晤,中国领导人和莫迪总理也在东亚峰会等多边机制中举行了会晤,高层会晤给双方的工作层发出了明确的信号,有利于双方在具体分歧议题上保持对争议的管控。
很重要的一点是,在两国发生分歧后要努力降低公开的对抗性。鉴于印度媒体的开放性以及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公开分歧的方式往往使妥协变得困难,也使两方政府面临更困难的决策选择。更严重的是,公开分歧的做法常常使双方奉行友好的民意基础遭到破坏。莫迪政府在印度试图加入核供应国集团的问题上,曾一度对中国采取强硬的公开施压,诉诸民族主义情绪。而中方在洞朗对峙中,也由于媒体的公开而不得不采取“强硬”姿态。这种诉诸公开性来施压的策略,实际上效果适得其反,只有更多地从技术角度增加管控和协商机制的有效性,才有助于分歧的管控。
总而言之,十八大以来的中印关系经历了一段曲折的进程,这既是双方战略基础削弱所致,也是两国内政分别变化的结果。洞朗对峙过后,中印关系在2018年实现了“再出发”。在此过程中,反思中国的对印外交,既要对两国关系保持合理适度的预期,也要从战略上更加重视印度,在经济上争取深度参与印度经济发展进程,在两国分歧问题上继续搁置争议,落实深化分歧的管控机制。(注释略)
(作者系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复旦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战略与国际安全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