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栋:对今日美国的幻灭感因何而起
2018年10月25日  |  阅读量:11087

对美国的“幻灭感”成了一个在学界甚至舆论界不时出现的词汇。从美国到中国,再到其他一些国家,在那些有“知美”之名的精英群体中,这种幻灭感显得尤为明显。在他们眼中,一个原本“美丽、自由、理性和进步”的美国,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粗鲁、蛮横了呢?尤其是当人们发现,这种粗鲁和蛮横还很受选民欢迎的时候,问题就更大了,就可能不是一个偶然现象了。

对今日美国产生幻灭感的前提,是之前对美国的理想化认知。过去,美国的光芒过于耀眼,妨碍了人们对其问题和历史事实的认识。其实,美国如今让人们感觉失望的很多因素,从建国初起就已经存在。美国一方面建立了最早的现代民主制度,同时也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个奴隶制度;美国一方面强调人权与平等,另一方面又在国内排斥少数群体;美国一方面强调人道主义和兼爱,同时又通过很多旨在排斥外国人的法案;美国一方面声称要解放全人类,事实上也帮助了很多国家与人民,但同时又大肆扩张与侵略,造成了很多人道主义悲剧。因此,美国一直就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两个方向都被美国走向了极端。但长期以来,人们出于对美国以外世界的失望,而乐于把美国想象成一个理想国度,甚至是人类历史的终点。

但美国就是美国,是与其他国家一样或类似的国家。美国从人类社会的灯塔走向平凡,甚至让人感觉幻灭,主要是以下原因导致的:

一是美国犯上了和平综合征。美国的独特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独特的地理条件,美国崛起与世界其他地方的战乱往往是相对应的。早在殖民地时期,美国就是与战争和混乱相伴生的。很多欧洲人为逃避战争、灾荒等来到美国,又通过与土著人的战争来获得土地。到19世纪末期,美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但直到那时,美国经济仍然被欧洲资本家控制,美国还不是一个世界强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了美国一个崛起的机会,让美国从债务国变成债权国,完成从富国到强国的转变。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使美国从强国变成西方世界的霸主,还使美国掌握了金融和知识高地。世界各国主要的黄金和债券流入美国,成就了美国的金融霸权。大量高科技人才也因各种原因流向美国,成就了美国在教育和科研上的垄断地位。二战后期,美国曾专门组织特工队,把德国和意大利等国的数千名科学家和工程师“请”去美国,对美国原子物理学、核物理学、化学和数学等学科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就这样,二战结束,众国皆贫而美国独富,美国领导下的国际秩序也因此得以建立。

因此,美国的成功,一定意义上是人类社会苦难的结晶。世间万事,兴久必衰。上世纪70年代以来,亚欧大陆结束了长期战乱,人类社会进入近现代以来最长的一个和平发展时期。世界各国的普遍发展,使得美国从其他国家汲取养分的能力下降,使美国长期拥有的一枝独秀的光环逐渐暗淡。

二是全球化进程与科技进步的速度不匹配。全球化是冷战后世界的主要特征,也是美国在世界范围追求垄断地位的主要工具,使美国充分享受到和平红利。但由于科学技术进步的速度相对滞后,全球化又促进了劳动生产率的平均化趋势,美国在很多领域的垄断优势被不断削弱。

回想上世纪80年代时,美国向中国出口的很多装备,不仅可以单方面强制性定价,还经常会强制性搭售一些价格高昂的不必要附件。而目前,人类社会在很多领域的科技进步,主要体现为加工工艺的进步,并已逐渐逼近理论极限。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芯片加工已快达到理论极限了。即使美国企业能研制成功7纳米芯件,进一步升级的空间也已不大。这就给中国等后发国家的追赶提供了机会,也使美国技术垄断的潜在可能性下降。这些导致全球化进程与美国利益的一致性下降,美国与世界的关系,从单方向剥夺为主逐渐向双向互惠为主的正常模式演进。

三是移民社会的负面效应开始放大。移民社会是美国的重要特征,也是美国强大的重要根源之一。美国的科研人才,主体部分是移民或移民的后代。目前,美国在移民问题上面临两大变化:其一,移民结构从中高层次人才为主,向高中低层次兼有的方向发展。并且,中低层次移民逐渐在美国占据主导地位,中高人才流出美国的速度开始加快。其二,移民的负面效应开始被放大,社会多元化、碎片化加剧。为了维持白人的主导地位,美国曾通过排华法案、排日法案等来控制,后来还通过移民比例原则来进行数量调节。但从当前趋势来看,到2050年,白人失去主导地位将是一个大概率事件。

在人口结构发生变化后,美国将沿着民族、种族、语言、宗教、阶层和地域等界线被分成日益增多的社会群体,政治碎片化和极化现象将不可避免,形成政治共识的难度上升,政治斗争将会更加激烈。特朗普当选总统就是一例。他上台以后,致力维护支持自己的那部分群体的利益,对安抚其他群体的总统职责不太放在心上。很多人说特朗普是民粹主义的,但其实,特朗普的对立面也往往是民粹主义的。例如民主党的桑德斯,打的就是左翼民粹主义牌,也一度很受欢迎。结果,大选结束以后,美国社会不仅没有像以前那样重新团结起来,反而进一步分裂与极化。

美国曾经的辉煌,可能仅仅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例外,某种程度上是以人类社会主体的痛苦和战乱为代价的。随着人类社会的共同发展与进步,美国的相对优势一定会被削弱,人类历史在自动地进行再平衡。对今日美国产生幻灭感,不一定是因为美国变坏了,而更可能是因为美国露出主权国家的真实面目。“美国梦”的终结,也不会是人类社会悲剧的开端,而是继续发展的一个新起点。国际社会从无治到治,是一个进步;从一国治到多国共治,是更高层次的进步。我们不应忘记美国在人类进步事业上所发挥的积极性功能,以及曾经作出的巨大贡献,但也不应忘记美国曾经犯下的错误甚至是罪恶。在历史的长周期看美国,给予美国一个客观、正常的评价,对美国和世界的未来都是必要的。

(本文转自2018年10月25日环球时报,作者是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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