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蔓延到欧洲,演变成欧洲债务危机后,欧洲一体化的下一步迈得非常艰难,至今还很难说是否能够迈成功,甚至这下一步是否应该是前行的方向也很难说已成为共识。从国际经济一体化的逻辑来说,货币一体化的下一步应该是建立财政联盟,因为货币政策统一的情况下,如果财政政策不统一,必然会诱使一些成员国采取扩张性财政政策,从而造成两大后果:一是抵消货币政策效果,二是酿成债务危机。欧洲债务危机从逻辑上说是欧洲必然会遭遇的,问题只是在哪个时间点上爆发,全球金融危机终于在欧洲统一货币这一步迈开10年后,成了点燃债务危机的导火索。
理论上讲,欧盟有某种形式的财政联盟,根据1993年生效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和1997年生效的《稳定与增长公约》,其财政纪律规定成员国的财政赤字有二条上限,一是政府当年的财政预算赤字不得超过国内生产的3%,二是政府债务总额不能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60%。在实际执行中,很多成员国不断挑战红线,由此也形成了成员国与欧盟关系紧张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成员国还能采取欺骗式做法,隐瞒债务水平。欧洲债务危机让人们清晰地看到了问题所在,不过由于过于涉及敏感主权问题,欧洲一体化在应对这两方面问题上确实找不到有效办法。
为了更加严格控制各国财政赤字,激进的超国家主义者提议欧元区统一债务发行,然后在成员国之间分配,这在经济一体化的道路上确实迈进了一大步,但引起了国家主义者的巨大反弹。不要说能否迈出这一步,就是在严格执行欧盟的财政纪律问题上,欧盟与一些成员国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2018年7月,欧盟成员国同意将2019年财政赤字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降低0.6个百分点,之后,意大利把2019年财政赤字率上调为2.4%,比之前承诺的1.6%高出0.8个百分点,欧盟10月正式致信意大利进行警告,并启动了超额赤字惩罚程序。意大利的债务水平实际上已达到其国内生产总值的132%,调高2019年的赤字率确实提高了意大利的债务风险。面对国内持续不断的“黄背心”运动,法国也要提高2019年的财政赤字率,引发意大利的不满。显然,欧洲财政一体化的步子很难迈得开。
以往,每当欧洲一体化面临问题时,欧洲的主要大国总能提出一些推动进一步一体化的想法来化解这些问题,而它们的想法也总能获得其他国家支持,这当中法国和德国尤为重要。而这一次,法德轴心未能再次发挥欧洲一体化发动机的作用,在面对欧洲一体化离心倾向日益严重的情况下,新的法德联合声明却被批评缺乏新意。2019年1月2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极具象征意义的德国西部城市亚琛签订《德国和法国关于合作和一体化的条约》,强调德法两国合作和推动一体化建设的决心。不过,除了强调两国间加强合作的领域,以及对共同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责任外,条约并未提出新的一体化设想。相反,德法两国想要主导欧洲一体化的举动引发了意大利的反应,意大利内政部长萨尔维尼在访问波兰时直言希望通过建立意大利-波兰轴心来挑战德国和法国在欧盟的主导地位。
欧盟在其他方面对成员国政治的干涉也引发了反弹。匈牙利在难民问题上联合波兰、捷克、斯洛伐克拒绝欧盟的强制分摊,引发欧盟不满。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推动的国内改革也遭到欧盟很多批评,欧尔班在2018年5月第四次成功当选总理的就职演说中明确表达了对欧盟的不满,表示“匈牙利政府将是自由的匈牙利人和主权国家匈牙利的政府。我们想要一个强大的欧洲,我们需要欧盟,欧盟也需要我们——但欧盟应该是自由国家的联盟,必须放弃‘欧洲联合国’的噩梦,回到现实中来”。9月12日,欧洲议会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启动《里斯本条约》第七条,认定匈牙利违反欧盟核心价值观和法治原则,要对其启动惩罚程序,甚至剥夺其在欧盟的投票权。之前,欧盟委员会也曾在2017年底建议对波兰启动该程序,认为波兰的改革严重违反法治原则。来自波兰的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也把其所在的波兰最大在野党公民纲领党和执政党法律与公正党之间的积怨带到了欧盟与波兰的关系上,对波兰政府严厉批评。而在2017年3月图斯克再次当选欧洲理事会主席时,唯一就遭到了他自己国家的反对。成员国之间不和,欧盟与一些成员国之间的关系也非常紧张,这在欧洲一体化的历史上是比较少见的。
英国“脱欧”是对欧洲一体化最大的打击,这是欧洲一体化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员国提出退出的“逆一体化”事件。向来反对欧洲一体化超国家主义的英国,在2016年6月经过公民投票后,最终选择了离开欧盟。从理论上讲,英国的“脱欧”选择可以理解为一种对欧盟权力不断扩大的反动。对于欧洲一体化来说,英国“脱欧”正式开启了欧洲“逆一体化”的潘多拉盒子,其对欧洲一体化的冲击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且不说英国和欧盟的脱离协议截至本文成稿时还未在英国议会获得通过,英国“脱欧”在几个方面加剧了欧洲一体化的不确定性:一是未来是否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英国的不确定性,这种可能性来自多个方面,包括反对欧盟的民粹主义力量,特别是极右力量如果在某个成员国当选,脱离的可能性就会加大,包括与欧盟关系紧张、批评欧盟主权干预的中东欧国家,在财政问题上与欧盟关系紧张、财政赤字率普遍居高的南欧国家,以及财政上的净贡献国北欧国家,事实上,欧盟对与匈牙利、波兰关系上的某种“忍让”,也与这种不确定性的担忧有关;二是虽然长期情况很不好说,但从短期关系来看,英国“脱欧”对双方来说都增加了经济增长的不确定性,或者说会导致双方经济互相伤害,增速放缓甚至倒退;三是英国“脱欧”打破了欧盟内部的权力结构平衡,欧盟政治面临从英法德的某种三边平衡走向法德轴心支配的危险,至于脱离了欧盟的英国是否会和美国一起来制衡欧盟,还属于更远的一个未知数;四是脱离欧盟的英国与和其有领土问题的爱尔兰、西班牙的关系也会变得不确定。
三、对外关系面临多方考验
欧洲对外关系总体上和美国捆绑得较紧,跨大西洋关系被许多欧洲人认为是最重要的一对关系,是欧洲对外关系的基石,特别是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共同旗号下,欧洲在许多国际问题上和美国保持步调一致。但近年来,美欧盟友关系一再遭受冲击。冷战结束后,特别是全球金融危机后,美国一再伤害欧洲的利益,如在欧元诞生时,美国支持下的科索沃战争实际上也在国际金融市场打压了欧元。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扩大危机,在欧洲引爆了债务危机。在特朗普上台后,美国连表面的自由主义也不谈了,外交彻底回归国家利益和美国至上,欧洲外交失去了一个主要依靠。
美欧之间的信任关系也遭遇危机。2013年6月,美国国家安全局承包商前雇员斯诺登揭露了美国的“棱镜”项目,显示美国把欧洲国家领导人和欧盟官员,包括欧洲大企业领导人一直置于监听之下,更让欧洲人自己感到莫名的是德国自己的情报部门一直与美国合作,帮助美国监控其提供的手机号码和网站清单。欧洲不由得感叹,自己的朋友都不信任,怎么显示美欧之间是最为重要的盟友关系?美欧关系的这种变化,在默克尔2017年5月慕尼黑的一次竞选活动讲话上得到了最明显的体现。在谈及刚参加完的北约峰会和七国集团峰会时,她感叹:“最近几天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从某种程度来讲,我们互相完全依赖对方的时代已经结束……我只能说,我们欧洲人真的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欧洲共同防务的想法也遭到特朗普的猛烈抨击。在2018年法国举行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00周年活动前夕,马克龙表示欧洲需要建立一支真正自己的军队。特朗普一到欧洲就在推特上表示,欧洲的想法非常具有侮辱性,欧洲首先应该公平支付北约防务中应承担的份额,美国在这方面已给了欧洲极大的补贴。欧洲自提出独立防务第一天起,这样的想法就遭到美国持续打压,特朗普的言论就是美国对欧洲最直接最粗暴的批评。欧洲对此除了申辩已在北约分担了足够的责任,并非想真正建立自己独立的防务,也没有别的有效回应美国的办法。特朗普觉得马克龙的想法有侮辱性,而实际上在安全防务关系上欧洲一直在被美国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