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组:特朗普强调“经济安全就是国家安全”,且在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者”。中美之间博弈的烈度是否已达到历史的新高?
黄仁伟:中美关系走到今天,必然会形成这样一种战略竞争。如果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可怕,关键是双方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要允许美国对中国有一些想法、有一些不适应;反过来,美国也要允许中国对美国有一些想法、有一些不适应。
对于美国现在对中国的新定位,我认为有三个问题值得思考。第一,这个战略,或者说这个定位是不是美国所有对华政策参与者的共识?实际上,美国国内还有很大一部分长期研究中国问题的“中国通”还没有发声。为什么?因为美国国内现在形成了一股潮流,即讲中国好话在美国就站不住脚,但这股潮流不会久,因为它不符合事实。第二,如果是共识,那么这个战略在经济、军事、文化软实力上要耗费多大的成本,才能搞倒中国这样一个世界经济第二位的大国?对于衰弱中的俄罗斯,美国都已无力应付,更何况中国的经济体量是俄罗斯的8到10倍。因此,即使美国有战略,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支撑这个战略的实现。第三,再退一步,如果这个战略能够基本实现,那么结果是什么?是美国也一塌糊涂,美国的利益、国际地位和领导权都会受到致命的损失,而世界也会彻底混乱。所以,这个战略的最后结果是所有人都会输。那么,既然上述三条都做不到,那么我们就不如同美国讲,我们还是要合作。
“中国崛起”与中美关系
采访组:您在15 年前就出版了专著《中国崛起的时间与空间》, 后又参与中国和平发展的理论建构。如今美国又将中国视为事实上的崛起大国,您认为今后中国的和平发展应在哪些方面发力,对冲来自美国的压力?
黄仁伟:我2000年左右开始研究“中国崛起”,2002年写了这本小册子。到现在为止,这本小册子中的所有观点都没有过时,所有观点也都被证实了。当时我有几个基本观点:
第一,中国不能重蹈德国、日本、苏联崛起的覆辙。事实证明,他们的道路都是失败的,其最大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在崛起过程中挑战头号霸权,而且是用军事力量进行无限扩张,与整个国际体系相撞,这条路中国不可以走。
第二,中国和美国有巨大的共同利益。相对而言,现在中美两国的共同利益要比2000年的时候还要多得多。中美的共同利益大于中美利益的分歧,而且共同利益越来越大,这是一个基本趋势,只要有这个基本趋势在,“修昔底德陷阱”就不可能成为现实。过去历史上敌对的大国都没有这么大的共同利益,他们的利益是分割、隔断的,人和人也不来往、文化也不交流,只是在军事上相撞。中美之间不存在这样的关系。
第三,中美需要“合作加危机管理”。中国在崛起的过程中,中美关系会有一段冲突上升的时期,而这个时期就特别需要双方用智慧、用技术、用制度来巧妙地处理和控制冲突的程度,这就需要“合作加危机管理”。我所说的“危机管理”是广义而言的,包括南海、台海、朝鲜半岛等地缘政治问题,也包括经济,尤其是金融、汇率等议题,还有一些意识形态的冲突、反恐、流行病等都需要危机管理。因而,就双边来说是危机管理,但就全球层面来说就是全球治理。
上述三点概括起来讲就是“不走老路”、“共同利益”和“合作加危机管理”。理解这三点就基本上能够把握中美关系的走向。
采访组:如何理解“一带一路”在中国和平发展中的“时间性”与“空间性”?这一倡议对中美关系的未来将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黄仁伟:“一带一路”的空间范围远远超出中国本土,甚至于超出欧亚大陆。如果我们观察“一带一路”的走向,可以说它正在改变着世界市场的格局。在当前世界经济的版图中,欧亚大陆中间是“塌陷”的,如果这块区域不发展起来,它就没有真正地进入世界市场。而“一带一路”正好串联起欧亚大陆两端,能够把欧亚大陆的中间地带拔高,甚至使这片区域成为世界经济新的高地,这样一来,就会形成世界市场新版图。当然,美国对“一带一路”有看法,担心“一带一路”会使其盟国体系、势力范围和控制小国的方式都被改变。但是,如果“一带一路”是符合世界经济规律的话,而美国又放弃与“一带一路”的结合,那么美国就会脱离世界市场。这样的话,美国的领导地位何在,而且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地位也会动摇。现在的全球化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共同发展的全球化,“一带一路”顺应了这个潮流。如果美国选择放弃这个潮流,那么对美国而言就会继续走下坡路。
“中国通”和“美国通”
采访组:您和几代美国的“中国通”都打过交道,与他们“亦敌亦友”,您如何评价这些美国的“中国通”?
黄仁伟:我自1994年跟随汪老一起做中美关系到现在快25年了,和许多美国的“中国通”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就没有唇枪舌剑甚至是“口诛笔伐”。双方为国家利益不肯让步和双方作为私人朋友推心置腹,这两种状态经常是同时出现的。邓小平曾就做美国工作说过这么一句话,“朋友要交,心里要有数”,意思是不要交了一位美国朋友后就变成什么都听他的了。如果你讲的话与这个美国朋友一样,那么你在这位美国朋友眼中也没有什么价值。
这些美国朋友们虽然有他们的价值观,有美国的战略利益,但是他们在中美关系的很多关键时刻,却是想办法要把中美之间的冲突降到最低点,把中美之间的合作尽可能地维持和发展。我举几个例子:
首先是傅高义。1996至1997年的台海危机之际,他曾率领一支“梦之队”来到中国,队伍里包括十几位共和、民主两党顶尖的“中国通”。他们当时定的调子就是“与中国共存”(Living With China)。回国后傅高义就写了《与中国共存》一书,后来这本书也成为美国对华“接触”政策的蓝本。
其次是兰普顿。他从90年代初担任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席到现在,一直在帮助中美双方加深理解。2015年,他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召开的“中国学论坛”美国分论坛上做主旨演讲。也是在那场演讲中他提出了“中美关系进入转折点”,事后也印证了他的这个观点。他当时非常担心、非常忧虑,在整场演讲以及演讲完和我见面时,都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