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道理,大学扩招表面上是一项普惠政策,但实际上更有利于中上层阶级。在过去,由于大学录取率低,相当一部分精英的子女无法接受高等教育,难以直接继承父辈的地位,往往被安排到相对普通的岗位;而现在,鲜有精英子弟没有大学文凭,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通过考试或竞聘方式进入好单位和重要岗位。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以农村生源为主体的“蚁族”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当前中国,一个“新底层”正在形成之中,其主体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所谓“蚁族”——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他们年龄集中在22~29岁,接受过高等教育,大多来自外地农村(占54.7%)和小城镇(占20.7%),月均收入1956元,远远低于同期北京市城镇职工平均工资(3726元)!不仅如此,他们的工作岗位也相对不稳定,不少人没有协定劳动就业协议,没有三金,经济上缺乏安全感。他们与传统的底层相比,社会经济地位相似,但拥有较高的学历,职业期待和自我预期较高,属于“高素质底层”。
另一个组成部分则是“新生代农民工”(80后、90后农民工)和农民工子女(出生或成长在城市的农民工子女,笔者称之为“城市化的孩子”)。有关调查显示:与父辈相比,他们的主体意识和权利观念更加强烈,注重精神需求,在意工作环境,更加渴望融入城市,对于知识、技能、自我实现及人际交往更加渴求。这就使得以廉价劳动力为核心竞争力的经济增长模式难以为继,“民工荒”势在必然;也使得“经济上吸纳,政治上排斥”的半城市化道路和城市管理模式逐渐失去合法性,“公民权”呼之欲出。
在这样一个“新底层”的形成过程中,教育体系至少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如前所述,“蚁族”实际上是扩招与精英再生产的牺牲品;而农民工子女同样难以从当前的教育体制中获益,笔者的一项研究发现:就读于公办学校的农民工子女,其成长的过程存在显著的“天花板效应”,一方面认同主流价值观,渴望向上流动,另一方面则制度性地自我放弃;而农民工子弟学校则盛行“反学校文化”,通过否定学校的价值系统、蔑视校方和教师的权威而获得独立与自尊,同时心甘情愿地提前进入次级劳动力市场,加速了阶级再生产的进程。两类机制虽有差异,却殊途同归地导向阶级再生产而非社会流动。
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自有阶级和国家以来,阶级再生产就是客观存在的现象。阶级再生产和社会流动都是相对的概念,共存于几乎所有的人类社会,区别仅在于二者的比重。我们甚至不能简单地说社会流动是“好”的,阶级再生产是“坏”的;毋宁说,阶级再生产代表了稳定的一面,社会流动代表了活力的一面,二者的适度平衡才能保证社会的健康运行。
在这方面,美国的经验或许值得我们借鉴。其实美国也不像“美国梦”所描绘的那样充满流动性,但美国有一套精致的教育分流机制将阶级再生产“合理化”:虽然精英子弟更容易进入名牌大学,工人阶级子弟更多地进入社区大学和职业学校;但是,技术蓝领的收入往往高于普通白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阶级再生产的补偿。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我国大力发展与市场接轨的职业教育和技工教育,让底层青年用技术来“武装”自己,而不是赤手空拳地进入人力资源市场,或许是一个可以带来帕累托改进的办法——既可以改善底层的生存境遇,又顺应了“中国制造”的技术升级需求。
需要指出的是,当前我国的职业教育仍然沿袭了计划经济时代的办学模式,师资、技术和专业设置难以适应市场需求,导致职业教育对企业和学生都缺乏吸引力,不少学校经营惨淡。技工教育的发展则受到体制和观念的双重束缚,一方面,由于不属于学历教育,缺乏社会认可度,各级政府也不甚重视;另一方面,技工教育归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管理,不能在全国招生,也无法进入教育部的招生平台。边缘化的尴尬处境使得技工教育成了一个鱼龙混杂的江湖,管理混乱,恶性竞争,实习设备和教学方法落后。在这种形势下,鼓励行业龙头企业进军职业教育和技工教育市场,坚持以市场为导向办学的同时,加大公共财政对职业技术教育的扶持,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技工短缺”与“就业难”的结构性矛盾。
当前中国的阶级再生产实际上是很多因素共同促成的,教育只是其中的一个关键环节。我们不能过多地去责备教育部门,但我们必须正视教育公平这样一个致命的问题。中国教育,患不优,更患不公!客观上,阶层之间的教育差距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机会不平等应当有一条底线:不应当让底层失去梦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改变命运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体制不是在加剧而是在尽量缩小这种差距。如何使中国教育更多地促进社会流动,这是一个关乎中国未来发展的重大政治课题。
(熊易寒,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中国政治学会青年工作专业委员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