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警惕“历史热”背后的史学民粹化倾向
2020年10月24日  |  来源:探索与争鸣  |  阅读量:4876

可见,现在的确出现了一种史学民粹化的现象或倾向。其实这并非中国所特有,外国包括一些西方发达国家也有这种倾向,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这一倾向首先表现为,一些人认为真正能够研究历史、能够解决大问题的,不是历史学专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而是民间的非专业人士。他们往往曲解“高手在民间”这一说法。其实,“高手在民间”的意思,是民间也有高手,而非只有民间才有高手。要是高手都在民间,还要专家干什么?如果民间真有水平高于专家的高手,在一个正常的社会,肯定会被及时转化为专业人士。即使因特殊原因留在民间或保持业余状态,那么衡量他的水平和研究成果也得使用专业标准,而不会存在另外的“民间标准”。何况这毕竟是个别现象。

史学民粹化的倾向,还表现为随意泛化历史,将所有涉及过去的内容都当成历史,自以为了解过去就有资格谈历史,甚至评论、研究历史。如一位著名作家曾经用《水浒传》中的内容批判宋朝的腐败,一位非专业人士以自己的采访和“考察”为基础重构秦朝历史等。

这种倾向的危险性,不仅体现在某个具体问题上,实际上它最终指向的问题是:历史学和历史研究靠谁引领?是靠“民间高手”,靠所谓“公众”,还是靠历史学界?

从政治上讲,中国的传统,就是主流的历史都由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引领,由正统政治来解释。而从学术上讲,当然应该由历史学界的专业人士,经过专业训练,通过符合学术规范的研究,来得出结论并进行普及传播。

我一直认为,历史是后人对已经发生过的事、对已经存在的人,对过去有意识的、有选择性的记录和研究。根据什么意识、由谁来选择呢?应该是在历史价值观的引领下由历史学家来记录和研究,而从来不是由什么“公共史学”来引领,我们专业历史工作者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责任。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公众对史学的冲击。所谓“冲击”的表面现象,无非是媒体或网络制造出来的“热点”或某些人的自娱自乐、自我炒作,而史学界对此其实波澜不惊甚至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史学界也不怕冲击,因为真正的历史记录和研究成果是经得起冲击的。

因此,我们要正确地认识、分析当前所谓的“历史热”,不要在“历史热”面前自作多情、盲目乐观。当前的“历史热”很复杂,一方面的确反映出公众对历史很感兴趣,但大多数人感兴趣的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贴着历史标签的故事、小说、段子、戏说,或者是某某人在媒体上的表演。甚至连报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也不知道自己要学的是什么。有家长反映孩子喜欢历史,报考历史系的理由却是“金庸的书他全看过”。

其中,一部分人感兴趣的只是历史知识,或者是猎奇。对此,我们应该因势利导,肯定他们对历史的兴趣,但下一步应该是积极引导。也许引导的结果是,有人发现你们所讲的原来不是我喜欢的历史,感兴趣的人减少了,热度消退了,其实这是好事。当初中央电视台开设《百家讲坛》栏目,早期我曾经帮他们筹划,也邀请我去主讲。他们根据市场调查对我说:“你不管怎么讲,你要明白,你面对的这些听众、观众,70%是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所以我后来很奇怪,有人在《百家讲坛》一讲,就变成著名学者,难道70%是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人肯定你,你就非但成了学者而且是著名的了吗?在所谓“历史热”的情况下面,到底是要维持表面的“热”,维持自己那些粉丝或者吸引更多人来听你的课、买你的书?还是要坚持历史学本身的科学性、历史学本身的学术意义、历史学本身的价值观,从而对大众进行引领?

还有很多人的“热”,是要求历史学家把历史演绎成故事,甚至要变成游戏,然后一并称之为历史。以前一些家长、教师批评电子游戏《王者荣耀》,说里面把荆轲变成女性,把华佗改为下毒师。这样的批评本来很正常,但有一句话却使我吃惊——“要是这样的话,今后我们的孩子还怎么学历史?”难道学历史只能通过游戏吗?难道玩游戏的目的就是学历史?这些家长和教师自己是怎么学习历史的呢?所以我在一篇评论文章最后写了一句话:“一个民族不重视历史是可悲的,但一个民族只能通过玩游戏来学历史,那不是更可悲吗?”

电子游戏《王者荣耀》中的角色荆轲

图源:《王者荣耀》游戏

还有一部分“热”,是利用历史为商业利益服务,甚至为不可告人的目的服务。比如现在网络上好多内容都打着讲历史的旗号,有的根本就是胡编乱造;有些表面看是很愉快或耸人听闻的内容,实际上是违背我们国家的根本利益、违背我们的外交政策、违背我们的基本价值观念的。所以我们要对此警惕,有些人利用历史热,打着历史的旗号,其实表现出的是史学民粹化的倾向,是要把历史的解释权、历史学的教育职能,从我们专业学者、专业机构这边争夺过去,让它变成一种纯粹的商业利益,或者达到他们本身的政治目的。就像现在的美国,难道真的是公众在传播历史?其实完全是由政治势力操纵的,完全是为解释历史价值观的这批人所操控的。比如现在有人讲,华盛顿本人家里也有很多黑奴,美国的开国领袖都有不光彩的另一面。这些难道是今天才知道的吗?这在美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为什么以前不提,今天却成了政治口号,甚至要付诸激烈行动呢?显然这不是公众自然自发的结果,更不是什么公众史学的成果。

所以,在任何社会,特别是在现代社会,对历史的解释权,对历史本身的研究,绝对不能因为存在像现在这样一种表面的“历史热”,就觉得应该让公众主导。公众可以参与进来,但不能只看到表面的“历史热”而去迎合公众,而是应该由我们专业史学工作者做引领工作。而从政治上讲,对历史的解释、应用,完全应该服从当前的政治。现在,我们一方面要把公众史学放在一个恰当的地位,另一方面,要始终坚持正确的方向。专业的历史研究机构、专业的人员,不能放弃我们自己的责任、我们的价值观念、我们的立场。

(葛剑雄,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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