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树藩:史论结合,为新闻史研究探寻新路径
2020年10月14日  |  来源:文汇报  |  阅读量:3779

半路出家的新闻史学者,故纸堆中的史料“猎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闻圈流传着一种说法:“北有方汉奇,南有宁树藩。”方汉奇和宁树藩都是治新闻史的大家,与科班出身的方汉奇不同,宁树藩其实是半路出家,年近不惑才走入新闻史研究的领域。

1920年,宁树藩生于安徽青阳一户书香门第,6岁起跟着秀才先生在家读书,接受了近10年的旧学启蒙教育,这为他打下了严格的古文基础。21岁时因成绩优异保送至大学,先后就读于浙江大学外文系和中山大学外文系,有过这番学习经历,宁树藩可以直接看英文资料。此外,爱好文学的他还常在东南各报上写稿,毕业后教书兼编过报纸副刊。1949年,宁树藩来到刚解放不久的上海,进入华东革命大学学习。次年,分配到复旦大学担任教师,起先教的是中国现代革命史。在此期间,宁树藩扎扎实实读了5年马列著作,把马列的基本概念、基本原理从头至尾认真梳理了一遍。古文、外文再加上马列主义的学习,无意之中,宁树藩似乎在为之后的新闻史研究储备“能量”,他后来回忆道:“这三样东西的结合,对我搞新闻史教学与研究都是有好处的。”1955年,复旦大学新闻系紧缺从事现代新闻史方面的老师。当时的学界认为,中国现代新闻史就是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一部分。宁树藩研究现代革命史,在与新闻系系主任王中的一次学术交流中,给王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就这样,当年秋天宁树藩就转到了新闻系工作,开启了他之后60年的新闻史教学和研究工作。刚来一年,就写了1.8万字的专业论文《中国工人阶级报刊的产生和初步发展》,在《复旦学报》上发表。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宁树藩发觉,要真正搞好中国新闻史的研究,须下大决心,从头做起,要突破既往的研究范式。

“历史研究,史料为先。”宁树藩特别重视治史要详细地占有第一手资料,也常跟学生说“言必有据”,他自己每写一篇文章、一本书,甚至每讲一句话,都要有出处。因此他花了大量气力查阅报刊、整理史料,经常埋首校内外图书馆,特别是全国收藏报刊最丰富的徐家汇藏书楼。当年的交通没有如今便利,从复旦大学去一趟藏书楼单程要一个多小时,但丝毫没有减少宁树藩去的频次,以至于他跟藏书楼的很多管理人员成了好朋友,三四十岁时他如此,六七十岁时他还是如此。这其实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且不提100多年来中国出版的报纸杂志的数量,光是报刊资料保存这一块,经历过近现代史上的硝烟战火,留下来的资料非常不完整。这正是宁树藩起步做新闻史研究的难点。这个“起步”不单是对宁树藩个人,整个中国新闻史的研究当时也才开始不久,大量基础工作尚未开展。为了找到更多湮没于历史烟尘的新闻史料,宁树藩经常到上海街头一个个旧书摊上碰运气,去摊主私家旧书报库选购,再后来,摊主发现了相关的资料会纷纷到学校“送宝”。这样的搜集,宁树藩坚持了几十年,复旦新闻系资料室里的不少珍贵报刊就是这样获得的。值得一提的是,1959年宁树藩还走出了上海,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北京、南京、合肥、济南各地作报刊史料调查,期间走访了众多有影响的报人,加上上海所访,人物遍及“五四”以来各个时期。

不过,宁树藩虽讲究追根溯源,但并不迷信前人著述,甚至是权威著作。有学生回忆,宁老师对经手的每个资料都认真考证,“其辛苦程度对没有做过新闻史研究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1927年出版的我国最早的中国报刊史权威著作——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曾是各大学新闻系的教科书。但限于时代和资料,这部新闻学的“开山之作”有不少谬误,宁树藩一字一句地读,几乎每句话都要去确认、找到出处,与杨瑾琤、方汉奇、王凤超三位学者共勘误156处,撰写了《〈中国报学史〉史实订误》予以纠正。

尊重学科特性,给新闻史研究注入理性思考

“诚然,新闻史研究首先要弄清新闻事业自身发展的来龙去脉,基本史实要掌握好。但这并不够,还需要进一步做理性的思考,揭示蕴藏在其中的一般规律。”宁树藩并不满足于做一个史料“猎手”,也不想停留在对史的叙述上。他自谦“半路出家”,对史料的熟悉程度不如科班出身的学者,所以“更多地思考学理的东西,更加注重规律性的东西”。“史论结合”,从史料中研究新闻史发展规律,是宁树藩治新闻史的不同之处,这一特色在他改革开放后的研究中尤为明显。

改革开放后“充满生机的研究空间”让宁树藩感到无比振奋,研究也进入了旺盛期——他在新闻学研究领域的主要学术成果,几乎都是在之后的三十几年中产生的。那时宁树藩已60岁左右,不愿墨守成规的他以“新的头脑”投入新时期的专业研究活动,尤其注重研究的总体意识和对规律性的探求。特别是1979年王中重任复旦新闻系主任后,新闻理论讨论一度十分活跃,宁树藩与王中两人常一起商谈如何改变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沉闷状态。王中建议把新闻史、新闻理论和新闻业务统一起来研究,既可以打破以往新闻史研究的框框,也可使三者相互促进,这与宁树藩长久以来的研究心得不谋而合——在研究中国近代报刊文体演进历史的时候,他接触了大量报刊原始材料,总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支配和指挥着新闻文体乃至新闻事业,让它们朝着一定的方向发展演变:消息越来越简洁明快,且忠于事实,而谈狐说怪、捕风捉影的“新闻”渐渐失去了市场……宁树藩感觉到这些变化“都是新闻的特性和本质使然”。“一个学科成熟的程度和它所能体现的本学科特性的程度是一致的”,宁树藩认为只有尊重学科特性,才能推动中国新闻史研究进一步发展。他目睹过新闻史研究的“误区”——把近代史现代史论著中的现成结论安在新闻史的身上,这让他感到“有点像照相馆里程式化的布景,谁想要照相就往前边一站,不同的顾客都可以同样地使用它”,而“新闻史的研究不能这样贪图省事”,在宁树藩看来,一门独立的学科应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从长期的实践中,他得出结论:要强化新闻史的“本体意识”,把握新闻史的个性,阐明中国新闻史自身的发展规律,做出新闻学自己的东西。

“宁老师这一辈似乎对于学科的创制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在学生的眼中,宁树藩一直努力在为建立合理科学的新闻学科开路铺石。在广读新闻理论著作时,宁树藩发现概念模糊、学理不清的现象随处可见,而这种混乱状态会导致科学的新闻学体系难以建立,于是开始着手梳理国内的新闻理论,这在当时可谓“冷门”。他尤为费心的是关于新闻的定义。在宁树藩看来,科学的新闻定义“对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新闻观念,澄清新闻学研究中某些混乱状况,是会起着积极作用的”,讨论这个问题“正是为迎接新闻理论的发展而清理基地”。

宁树藩并非特意求新,他的新或者说他的特别之处源于他常年的独立思考。宁树藩的博士生、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的印象里,宁先生很喜欢提问,包括给自己提问,有时是先抛出问题,然后切入某个现象;有时是在述说史实过程中,概括出某个问题,促使大家在理解上能再深入一步。他讲求辩证的思维方式,在他看来,报人、受众,时间、空间,评论、新闻……许多问题都是互相依存,要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不能割裂来看。“即便是个案式的研究也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尽量延展到各个方面,努力写出其中的复杂性”。黄旦在求学期间十分受宁树藩器重,之后也曾与宁树藩共事,他曾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宁先生的文章不跟着既有定论走,总是尽力说出自己所感所思。文章所展示出的思辨色彩之浓,在治报刊史学者中是少有的,“总能直接挑开那些我们常见而又不见的面向和关系,给我们来一个当头棒喝”。正因这些思考的习惯和抓根究底的态度,即使埋首新闻史的故纸堆,宁树藩也能产生完全不输于同时代最前沿理论的见解。1984年起,他发表数篇文章力图从哲学高度探讨新闻的本质问题,把新闻从本质上归结为信息,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学术观点。但在思考这一问题时,宁树藩完全没有机会读到信息论、控制论,他的灵感来自那些藏在史料中的本土化例子。在宁树藩看来,只要尊重史料、尊重事实,一样可以在学理上与这些西方前沿理论殊途同归。

这样的思考并不随着职业生涯的结束而终止,1997年宁树藩退休了,但他仍不松懈,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常常在穷思苦想,有时盯着一个问题一想就是数年,甚至十数年,一些独特的、具有开创性的思想正是由此而生。比如,2009年做“中国革命根据地报纸分布研究”课题时,宁树藩就花了大量精力调查根据地到底出了多少报纸,为什么400多种里江西占了200种。当时他已经89岁了,仍然不肯停下思考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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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全球治理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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