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在新一轮巴以冲突延宕一年多后,以色列与哈马斯终于就在加沙地带停火达成协议。该协议计划分三阶段执行:第一阶段于当月19日生效,主要为交换被扣押人员;第二阶段聚焦以色列从加沙全面撤军;第三阶段则是加沙战后重建。然而,脆弱的和平很快就被打破。3月18日以来,以色列恢复军事打击哈马斯,造成哈马斯发言人卡努瓦等高层及数百名巴勒斯坦平民死亡。
当前,以色列与被认为由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的军事博弈、中东地区中等强国的政治博弈、美以与挺巴勒斯坦力量的外交博弈,成为中东地区的三组矛盾。加沙危机是当前中东地区总危机的“暴风眼”,直接影响红海危机、黎巴嫩危机、叙利亚危机和伊朗核问题的解决。然而,加沙已陷入打不下来、谈不下去的“死循环”,其背后是主权之争、治权之争和安全之争。
2025年3月18日,以色列士兵聚集在以色列与加沙边境地带的以方一侧哨所附近。
主权之争
联合国和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加沙是巴勒斯坦人的加沙,其主权属于巴勒斯坦国。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初,以色列在加沙的战略目标是彻底剿灭哈马斯、解救被扣押人员和实现加沙的非军事化。但一年多过去,以色列剿灭哈马斯的目标已悄然变为试图吞并加沙。
2005年以色列沙龙政府宣布从加沙单方面撤军,2007年哈马斯接管加沙,此后以色列对加沙实施长达18年的全方位封锁。但本轮巴以冲突的爆发,宣告以色列对哈马斯遏制战略的失败。虽然以军在过去一年半里对加沙实施了立体式搜索和地毯式轰炸,但仍无法迫使哈马斯就范。今年1月,以色列在第一阶段停火期间与哈马斯交换被扣押人员时震惊地发现,哈马斯不仅未被彻底剿灭,还在北加沙、汉尤尼斯、拉法等地实现重新集结。以色列认为,要想一劳永逸地消除哈马斯的威胁,必须牢牢控制加沙,并将哈马斯驱离。
美国特朗普政府对以色列“无底线”的支持和偏袒,进一步增强了以色列化整为零、蚕食加沙主权的决心。2月4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成为特朗普再度入主白宫后访美的第一位外国元首,其间特朗普提出了“清空加沙”“美国接管加沙”等奇谈怪论,让以色列政府在加沙问题上更加有恃无恐。
在美国的支持下,以色列扩大了主权声索范围。如内塔尼亚胡政府宣称对1967年占领的叙利亚戈兰高地拥有主权;在约旦河西岸继续修建犹太人定居点并加大打击巴勒斯坦激进组织的力度;在黎巴嫩利塔尼河以南地区建立缓冲区;现又考虑部分或者全部吞并加沙,试图利用“抵抗轴心”被削弱的机会扩大战果、拓展战略纵深、建立“大以色列”。特朗普政府也不再提应以“两国方案”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并在加沙主权归属问题上持模糊态度,默许以色列对加沙占领和管辖的长期化与合法化。加沙停火协议被打破后,以色列一方面通过新一轮军事行动和断绝对加沙的人道主义救援物资,迫使200多万加沙人主动离开加沙、前往世界其他地区;另一方面,通过控制费城走廊、北加沙等地,使加沙的巴勒斯坦人实际掌控的地理范围大大缩小,最终达到将其纳入以色列主权管辖范围的目的。
以色列的上述行动再度引发国际社会的焦虑和不满。3月7日,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外长理事会第20次特别会议通过了由埃及起草、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峰会通过的加沙早期恢复与重建计划。巴勒斯坦、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全球南方国家甚至是欧洲主要国家均反对以色列单方面改变加沙的现状。若加沙主权地位被改变,巴勒斯坦独立建国、以“两国方案”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基础将不复存在。
2025年3月22日,以军对加沙地带中部努赛赖特难民营发动空袭。
治权之争
加沙的治权之争,就是在加沙问题解决过程中谁是治理的主体、谁是客体的问题。今年1月,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的三阶段停火协议,理论上为加沙治理带来了希望。然而,双方在第二阶段的谈判中陷入僵局,战后谁来治理加沙,成为以色列与哈马斯斗争的焦点。
美国和以色列主张,哈马斯和法塔赫都不能成为加沙治理的主体;必须建立以以色列为核心的加沙治理架构,美国将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为实现这一目标,不排除驱离加沙民众。也就是说,未来加沙不必成为巴勒斯坦的一部分,以色列必须确保加沙的去军事化,以军有权根据需要随时重返加沙,搜寻、抓捕和清剿极端分子,防止加沙再度成为极端组织“大本营”和威胁以色列安全的“前沿阵地”。在美以看来,加沙治理的关键是解决哈马斯问题,剿灭哈马斯是中东恐怖主义治理的一部分,必须把哈马斯作为治理的客体,迫使其缴械投降。
阿拉伯—伊斯兰国家认为,加沙治理是巴勒斯坦问题的一部分;加沙危机的根源是巴勒斯坦问题被边缘化、巴勒斯坦独立建国被长期搁置,“巴人治巴”是加沙治理的解决出路。今年2月特朗普提出针对加沙的奇谈怪论后,3月4日阿拉伯国家举行紧急峰会,会后联合声明强调: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国家将成为未来加沙治理的主体,反对美国提出的“清空加沙”方案。这表明:阿拉伯国家不仅反对以色列占领、治理加沙,也不赞成哈马斯重新接管加沙,而是主张建立巴勒斯坦联合政府,让技术官僚综合治理加沙。
在内外压力下,哈马斯的立场也出现软化。长期以来,哈马斯主张建立“从约旦河到地中海的巴勒斯坦国”,把消灭以色列作为实现巴勒斯坦独立建国的手段,反对“两国方案”。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哈马斯开始承认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为巴勒斯坦的唯一合法代表,并加强与法塔赫的对话。哈马斯认为,加沙治理的前提是以色列遵守第二和第三阶段停火协议,其欢迎阿盟与伊斯兰合作组织提出的加沙治理方案,乐见与法塔赫共治加沙。
安全之争
以色列与哈马斯的停火谈判搁浅,原因还在于双方都信奉“以实力求安全”的传统安全观。
首先,内塔尼亚胡政府认为1993年《奥斯陆协议》签订后,当时以政府提出的“以土地换和平”方案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以色列笃信绝对安全,认为只有在肉体上消灭敌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以色列的生存与安全问题。因此2023年10月以来,以色列对面积仅365平方公里的加沙地带狂轰滥炸;还定点清除哈尼亚、辛瓦尔、戴夫等哈马斯主要领导人。内塔尼亚胡政府甚至称,以色列为了国家安全可以不择手段。
以色列对“抵抗轴心”采取以暴制暴行动取得的战术性胜利,进一步增强了其以武力解决安全问题的决心。在本轮巴以冲突中,以色列还通过远程操控对讲机和传呼机爆炸,使黎巴嫩真主党高层几乎被“团灭”,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也被打死。以色列还对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政府军、也门胡塞武装及伊朗境内目标发动远程打击,令“抵抗轴心”元气大伤。以武力求生存、以军事行动求安全成为内塔尼亚胡政府笃信的“真理”,进攻性现实主义成为以色列国家安全战略“法宝”。
其次,经过与以色列一年半的较量,哈马斯也放弃了与以色列“边打边谈”的幻想。近20年来,哈马斯与以色列在加沙斗智斗勇、打打谈谈。哈马斯卡桑旅负责对以军事斗争,哈马斯政治局则负责对以谈判。但2024年7月,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被以色列定点清除后,哈马斯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以色列的战略目标是彻底剿灭哈马斯,而非遏制哈马斯;妥协退让只会换来以色列对“抵抗轴心”的各个击破。斗争逻辑已代替谈判逻辑,成为哈马斯对以的主要政策,以斗争求生存、实施不对称打击成为哈马斯保存实力的原则。
当前,内塔尼亚胡政府与哈马斯都陷入了困境。以色列若停止对哈马斯采取军事行动,后者将在加沙卷土重来,以色列右翼政党就会退出联合政府,内塔尼亚胡政府将会垮台;但若以色列继续围剿哈马斯,就会酿成更为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进一步激起国际社会公愤,加倍损害以色列国家形象,还会危及仍被哈马斯扣押的以色列人质安全,以色列中左翼力量反对内塔尼亚胡的呼声将升高。
哈马斯同样腹背受敌。一方面,以色列在美国的情报和军火支持下持续对哈马斯狂轰滥炸、定点清除,使哈马斯难以找到藏身之地;另一方面,巴勒斯坦内部分歧长期得不到解决,哈马斯与法塔赫的隔阂依然未被打破,加沙民众在颠沛流离、缺衣少食的艰难条件下对哈马斯的态度也出现分化。3月25~26日,北加沙连续爆发反战游行,有民众高喊口号要求哈马斯离开加沙,这是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比较罕见的局面。此外,巴内部派系林立,难以对外发出一种声音,巴独立建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哈马斯不愿放弃对以武装斗争的意识形态,受到巴内部温和派的攻击。
总之,以色列恢复对哈马斯的军事行动,使双方的停火协议沦为一纸空文。哈马斯与以色列的冲突,注定没有赢家,普通民众成为最大受害者。巴以是搬不走的邻居,加沙问题不解决,以色列的国家安全也不可持续,以色列与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和解也会遇到阻力。放弃“以实力求安全”的迷思,在联合国框架下用对话代替对抗,用共同安全代替绝对安全,才是走出加沙“死循环”的正确之道。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本文原载于《世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