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
《财经》:我理解,世界政治的五大终极目标其实就是普遍价值的体现。它超越了国家,是站在人类的角度来认识当代世界政治的发展变化,有助于人们思考世界政治的走向。
王缉思:是的。其实国家是人构建出来的,国家为人民而生。从历史上看,国家是不断变化、不断消亡的。几大宗教的生命力都超过国家,民族和文化生命力也比国家强。比如基督教比欧洲任何民族的历史都长,汉字比清王朝时间长。这是文明的传承,但是不能反过来说传承的文明就是国家。按照共产主义的说法,未来国家最终是要消亡的。国家本身不是终极目标,而是达到人类社会各种目标的手段和途径之一。
我的体会是,中国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就需要淡化各国的“特色”。在当今世界,应该破除“国家至上”观念,更多从人类整体的角度来看问题。我希望中国学者能够对当今世界的知识体系有所贡献。当成为一个大国以后,要有原创性的思想理论,它们可能是从中国出发的,还要能够解释世界。既要讲好中国故事,也应该给别的国家讲大家都能够认可的东西,不能停留于宣传成就、反驳批评、为本国辩解的层面上。如果以国家为中心提出理念,就很难和世界其他国家对话。如果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以人为本的,国家是为人民服务的,就会有很多新的想法,就容易和不同国家的人进行交流。
《财经》:您提出世界政治的五大终极目标,似乎是在构建一个“理想国”。许多政治家和思想家描绘过的“理想国”,都建立在国家消亡的基础之上。可是从今天看,国家消亡还没有任何现实可能。
王缉思:世界上预测未来50年、100年世界政治发展的著作很多,我没有读到其中任何一部认为主权国家体系,或作为政治形态的国家,在可预见的将来会衰落下去。我认为,在国家还存在的今天,现实的政治目标是建设相对来说治理良好的国家,或者说“成功国家”。这也是走向世界“理想国”的第一步。我在书中构想出“理想国”是什么样子的,虽然永远达不到目标,永远在路上,可是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知道向哪里走。
《财经》:在您看来,一个成功的、令人向往的国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王缉思:用五大目标来衡量,安全、财富、信仰、公正、自由,五位一体,是衡量“成功国家”还是“失败国家”的一个有机的指标体系。
具体来说,一个成功国家应该具备五个特征:第一,没有严重的外部和内部的安全威胁,国内政治稳定,暴力犯罪率低;第二,国家和民众都比较富裕,经济稳步增长;第三,国家有相对统一的信仰体系、道德准则和主流价值观,同时包容一部分公民所奉行的其他信仰,公民对国家认同度高;第四,公民之间贫富差距较小,公民平等在教育和社会保障体系中得到较好体现,社会不公能够通过法律和政策调整得到矫正,官员腐败能够得到抑制;第五,公民的自由权利得到充分保障,个人自由同民族、国家的自由相一致。
《财经》:以这些目标来衡量,当今世界上,全部实现这些目标的“成功国家”并不多。
王缉思:确实不多。丹麦是相对成功的国家之一。丹麦是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之一,国民幸福指数很高,民族凝聚力较强,政府清廉指数很高,国内贫富悬殊不大,是世界上基尼系数最低的国家。在意识形态和社会习俗方面,丹麦是资本主义世界中最自由化的国家之一。
另一个北欧国家挪威,和丹麦相仿,在各项社会发展指标中名列世界前茅。还有中美洲小国哥斯达黎加,也被公认为“治理良好的民主国家”。
这三个“良治国家”,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共同特色——它们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单一族群国家,国家以外的身份认同问题不明显,比较容易实现公正和自由。
可是在全球化时代,单一族群国家也在面临挑战,因为全球化很容易使现有的单一族群国家变成族群多元的社会。至于那些在族群、宗教、文化上多元的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在世界政治新阶段,如何成为成功国家,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财经》:不过,新加坡的例子似乎可以证明多族群国家也可以走向“成功国家”。这个由100多年来从亚洲其他地区迁来的移民及其后裔组成的国家,今天的各项社会发展指标都位居世界前列。
王缉思:新加坡相对来说比较平等,但是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它要在大国间维持微妙的战略平衡。族群多元的特殊国情又让新加坡至今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也就不得不采取相当严格的社会管控政策,牺牲某些个人自由。所以,美国政治学者福山称之为“在民主匮乏的情形下取得经济奇迹”,并不把新加坡视为当代国家中的典范。
《财经》:作为亨廷顿的弟子,福山写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以三个指标来衡量国家发展,即“成功国家”应由强大的国家、法治、民主负责制所组成。
王缉思:我无意否认福山提出的衡量成功国家的尺度,他提出的并不是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而是他心目中良好的现代政治制度。我提出的是终极目标,但是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如何实现这些目标。丹麦无法复制,新加坡也无法复制。不同国家想要实现安全、财富、信仰、公正、自由这些目标,成为成功国家,都需要通过各自不同的途径。
世界各个民族、不同集团,都有不同的价值。但是在这些不同的价值之上,还有一些共同的、属于全人类的价值。可能排序不一样,而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人们会追求不同的目标,但最终都要追求的目标,应该没有根本性区别。虽然当前世界动荡多变,令人不安,但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要向着这些目标努力,我相信人类会越来越接近“理想国”。
(《财经》记者 马国川 | 文 苏琦 | 编辑。本文首刊于2018年11月12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