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俄罗斯在白俄罗斯媒体领域的影响及白俄罗斯的应对
(一)俄罗斯在白媒体领域的影响
首先,从数量上看,根据白官方消息,目前白国内最受欢迎的印刷媒体包括《苏维埃白俄罗斯报》(17.3%)、《共青团真理报》(16.8%)和《论据与事实报》(14.6%),其中《共青团真理报》和《论据与事实报》是俄罗斯大型报社在白俄罗斯发行的报纸,而《苏维埃白俄罗斯报》则属于白俄罗斯官办报纸。从数字上可以看出,尽管《苏维埃白俄罗斯报》得到政府巨大的财政和行政支持(直接预算拨款和强制订阅),但与后两者相比其受欢迎程度并没有多少优势。就广播电台的每月收听率而言,白最受欢迎的4个广播电台分别是“半径FM”频道(Радиус FM,12.2%)、第一国家频道(8.8%)、“Радио Рокс”(6.2%)和“俄罗斯电台”(4.7%),其中后两者依然是俄罗斯媒体。在最大众化媒体——电视和网络上俄罗斯的影响力更明显。根据白总统信息分析中心的数据,最受观众喜欢的电视节目大多数是俄罗斯电视产品,如脱口秀及分析和娱乐类节目。这主要源于白俄罗斯节目制作能力大大弱于俄罗斯,白俄罗斯广播电视公司的所有频道无一例外都大量购买俄罗斯系列节目,从而导致电视媒体中俄罗斯内容的份额至少占65%。另外,根据2019年2月底白俄罗斯新闻工作者协会公布的一项专业监测结果,在白俄罗斯电视空间存在着大量来源于俄罗斯的信息。在白各主要频道的黄金时间段,俄罗斯节目播放时间占49%~67%,在有些频道甚至达到70%(“РТР-Беларусь”)和82%(“НТВ-Беларусь”)。另据“Satio”公司的长期观察,有65.58%的白俄罗斯人观看“ОНТ”频道的节目(该频道通过俄罗斯“第一频道”的频段播出),而观看“白俄罗斯-1”频道的只占50.63%(该频道为白俄罗斯电视频道)。互联网领域的情况也大致相同。根据“GemiusAudience”公司的数据,有1/4的白俄罗斯人基本不会访问白俄罗斯网站,而其中1/3的人是通过俄罗斯网络媒体了解最新消息。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白俄罗斯的部分受众不是直接进入新闻站点,而是通过大型互联网公司,如美国Google、微软、俄罗斯的Yandex和Mail.ru的网站获取新闻资讯。
其次,从内容上看,白俄罗斯电视频道通过一种“混合”方式在自己的节目中加入俄罗斯产品,从而在观众心中集中创建了以俄罗斯为中心的、按照统一模板制作的世界图片。白俄罗斯信息空间中“俄罗斯世界”思想的存在是多层面的,既存在于全球和区域政治内容中,也存在于娱乐节目中。亲俄的宣传内容是白俄罗斯观众熟知的言论,如“我们斯拉夫人有共同的历史”、“俄罗斯与白俄罗斯之间除合作外没有选择”、“白俄罗斯是俄罗斯在西方的前哨”、“欧盟正在衰败和崩溃”以及“美国对世界造成威胁”和“乌克兰对周边国家构成威胁”等。这些宣传内容会很巧妙的插入大量电视和互联网娱乐节目中。通过电视及互联网播出的绝大多数电视连续剧都被冠以“爱国主题”,但其中主要是苏联或俄罗斯国家的爱国主义。俄国历史上重大事件被搬上银幕也都有着非常明确的意识形态立场,这些立场使人们对邻近国家(包括白俄罗斯)的国家组织原则产生怀疑。
白俄罗斯新闻工作者协会在2018年对白俄罗斯广播电视中亲俄罗斯的宣传和深度一体化言论进行了追踪,证实在研究期间,白俄罗斯8个进入义务性公共节目体系的电视频道中,有4个电视频道在黄金时间播出的节目,超过60%是俄罗斯出品(“白俄罗斯5”台体育频道不在研究之列),如果再加上俄罗斯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则白电视屏幕上俄罗斯节目的播出时间会更多。既非俄罗斯也非白俄罗斯出品的内容在电视节目中很少,主要是转播节目和文艺类电影。2014~2020年,随着俄白两国在经济领域的紧张关系日益增强,白方主权言论明显强硬起来,但“俄罗斯世界”在白电视屏幕上依旧占主导地位,从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全球概况到占上风的俄罗斯娱乐内容。结果,俄罗斯媒体在白俄罗斯居民心中创造了一种独特的世界图景,其中俄罗斯政府倡导的生活价值观占主导地位。这些意识形态标准被纳入俄罗斯最大众化的电视频道的节目政策中,不仅形成了俄罗斯民众的公众意识,而且在近邻和远邻国家的俄语观众中也形成了公众意识。
在互联网领域则出现一种新现象,即来自俄罗斯的、有关白俄罗斯的虚假信息和宣传数量有所增加。从2016年开始EAST (The International StrategicAction Network for Security)分析中心对反白俄罗斯宣传进行了为期3年的追踪调查,结果显示,2016年俄罗斯大型信息类网站仅部分关注白俄罗斯,而2017~2019年则出现了十多个针对白俄罗斯的散布虚假信息和敌视言论的活跃网站。2019年11月底美国赫尔辛基委员会听证会指出,2018~2019年,十几个从前关注乌克兰和叙利亚问题的俄罗斯网站将白俄罗斯列为主要目标,经常发布有关白俄罗斯的虚假信息,宣传固有观念和仇恨言论的互联网资源数量增加了几倍(多达约40个)。
(二)白俄罗斯在媒体领域对俄罗斯影响的应对
2018年12月,白俄罗斯主要的独立新闻工作者和媒体专家共同签署《2019~2024年白俄罗斯共和国独立媒体部门战略》,其中指出,在俄白关系的背景下,俄罗斯媒体的统治地位可以被视为对白俄罗斯公民的民主价值观和民族自我认同的威胁。与此同时,白俄罗斯政府也更加重视对国家信息空间的保护。2018年白俄罗斯对大众传媒法进行了部分修改,2019年年初建立白俄罗斯战略研究所,一个月后通过了《白俄罗斯信息安全构想》。
2018年版大众传媒法规定,在白境内发布形式或内容发生变化的产品的外国媒体需进行强制性注册;在产品内容和形式不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外国媒体产品在白境内发布需获得许可(包括外国电视频道通过网络电视的转播);禁止外资向媒体提供资金(媒体法定基金中外资占股在20%以下的除外);每月电视媒体播放的节目中至少有30%的内容是白本国制作的节目。但是,外国对媒体提供资金的规则不适用于在法律修正案生效之前注册的那些媒体(即大多数情况下对那些最受欢迎的、基于俄罗斯产品和俄罗斯专营权的媒体)。而针对目前白本国制作的广播电视节目播放量明显不足的情况,法律规定了两年时间以达到上述30%的最低播放标准。在2019年3月18日批准的《白俄罗斯共和国信息安全构想》中,“国家信息主权”被确定为保护信息安全的最重要目标。构想认为,对白俄罗斯来说信息领域的威胁主要来自世界主要力量中心之间的信息对抗,以及在白境内外有意形成的危害国家内外政策的信息素材。“为了确保本国的信息主权,白俄罗斯声明其保持中立和不参与其他国家及其集团信息对抗的立场。因此,明斯克不再承担莫斯科施加的支持俄罗斯官方媒体和克里姆林宫‘反西方’言论的义务。”另外,不能在白疆域内利用白基础设施开展可能对第三国造成损害的行动。构想指出:“应优先维护传统的社会基础和价值观,对国家政策进行公开的、全面的信息保护以及依法阻止发布那些非法、不可靠的信息。”其中甚至提到了白俄罗斯语在保护国家人文安全中应起到的作用。
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在白俄罗斯的信息主权受到直接威胁的情况下,该国政府能够采取措施(大多是禁止性的)来保护本国民众免受有害(破坏性)信息的侵害。一个典型案例是2020年4月因俄罗斯“第一频道”两名记者对白政府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不实报道,白方取消了这两位记者的采访权利并将之驱逐出境。同时,白俄罗斯新闻工作者协会的专家也指出,白俄罗斯政府为保护本国信息空间而采取的措施似乎不足以应对真正的威胁。白俄罗斯受众仍在系统性地定期收到俄罗斯主要媒体的内容产品和克里姆林宫对世界重大事件的看法(包括来自白俄罗斯预算资助的国有媒体的报道)。由于白俄罗斯未参加相关的国际协定,因此国内没有使用欧洲反跨境和外国媒体传播不准确信息的机制。
在应对俄罗斯对白俄罗斯媒体领域的渗透过程中,白国有媒体的作用相当微弱,国家对宣传的全面把控以及缺少可替代信息降低了民众对任何信息来源的信任度,使国家更容易受到来自俄罗斯的压力。白俄罗斯政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但无法找到适当的应对方法,而是继续按照通常的方式采取禁止和限制性措施。2020年2月11日,卢卡申科总统举行了一次大型国有媒体机构负责人会议,会上卢卡申科警告说,国家可能遭受严重的外部信息攻击。作为回应措施,白国有媒体部门应在广播电视频道播放的节目中增加国家内容的份额;在现实内容的加工处理上加强敏锐度和效率;强化国家报纸上的分析内容,并加强国家媒体在互联网上的活跃度;建立类似于“欧洲新闻社”那样的国家信息通讯社。实际上,白俄罗斯媒体形式上的法律地位与其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利的对立是问题的根源。正如《白俄罗斯信息安全构想》所述,“白俄罗斯共和国的信息主权是国家独立确定信息资源所有、使用和处置规则,实施独立的内部和外部信息政策,建立国家信息基础设施以及确保信息安全的不可剥夺的排他性国家权利。”在这样的表述中,国家机构对信息资源进行主权控制的权利毫无疑问,“信息安全”仅在国家安全的意义上被理解,只有穿军装的人才可以守卫。但是,在当今的政治地理环境中,白俄罗斯政府所解释的“主权”概念越来越被全球化和社会生活各领域的信息化挑战所模糊。这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它或许会导致一种在外部因素影响下日益加剧的纯粹的内部威胁。这对白俄罗斯政府来说是一个新的根本性挑战,它不仅要求国有媒体的高效运作,还需要其他各类非国有媒体的配合,而一味对非国有媒体和其他外国独立媒体进行打压反而会失去对俄罗斯媒体影响力的制衡。
结语
白俄罗斯的媒体领域存在着矛盾的现象:一方面,通信系统的技术发展水平很高,其技术基础和最新的信息技术完全呈现“欧洲式”发展;另一方面,由于国家对媒体领域的全面控制,先进信息技术的使用效率非常低。白俄罗斯的媒体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从精神文化角度都不能被称为民族媒体。民族成分的普遍削弱使得白俄罗斯媒体领域极易受到外部影响。白俄罗斯缺少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这导致政府不能利用本国公民合法的抗议活动对抗来自外部的扩张。此外,白俄罗斯国有媒体对大部分白民众的长期影响培植出与兄弟人民紧密结合的心理模式。而白俄罗斯社会中代表民族主义立场的人群(主要是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呼声很微弱,因为他们在国家信息空间中没有多少代表性。
由于使用俄语进行交流,白俄罗斯人不仅拥有自己的本地信息空间,而且与俄罗斯的融合度也相当深,因此俄罗斯媒体在白很受欢迎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俄罗斯媒体在白俄罗斯媒体领域占据了至少65%的份额,并且正在迅速提高其影响力(主要是在新媒体中)。同时,由于以下四个主要原因,白俄罗斯国家机构为防止俄罗斯影响力的进一步扩大而进行的尝试作用及其有限。第一,管理决策效率低下,国家与居民利益之间存在巨大差距;第二,俄罗斯的影响力日益增强,其技术和经济能力是白俄罗斯所无法比拟的;第三,民主的、民族的力量数量少且团结力不强;第四,具有较强影响力和行政资源(官员、执法机构、企业)的代表性群体对这一问题持妥协立场。在关键时刻,这个阶层还有可能成为为另一个国家的利益而从内部采取行动的“第五纵队”。白俄罗斯国家机构为控制俄罗斯虚假信息在本国领土上传播而采取的任何禁止性措施将会受到俄罗斯媒体的压制,他们利用“民主、言论自由和自我表达”的原则向白政府施加压力。同时,在白国内,任何民众为阻止外界的信息侵略而自行组织的行动也会被压制。
2020年8~9月的事件证实了上述许多观点。首先,在网络时代,新媒体在信息传播中的作用越来越强大,对社会生活各领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2020年白俄罗斯政治危机的一大特点是巨大的媒体化。在该国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如此长时间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而这个抗议组织者完全是虚拟的领导人,即身在国外的博客作者。在所有可能领导抗议活动的潜在领导人都被切断了对人群直接影响的情况下,这名身处波兰的博主史蒂芬·普提洛(Степан Путило)担任起抗议活动的领导者和协调员的角色,在网络上组织协调抗议活动。在2020年8月9日总统大选前,他在Telegram上的订阅频道就拥有上百万的注册用户;在抗议活动顶峰时期,该订阅频道的订户数量达到200万以上,成为Telegram俄语地区最受欢迎的政治社区。为此,2020年白俄罗斯事件被称为第一次“电报革命”。其次,国有媒体效率低下。实际上,国家手中掌握着相当重要的媒体工具——电视、报纸以及许多互联网门户网站和Telegram等频道,但是与新媒体互动性强、报道语言通俗简练及现场报道速度快的特点相比,它们在事件发展过程中持有的保守立场、报道内容的片面及工作效率低下使其潜力没能完全发挥出来。虽然国有媒体在传统媒体市场占据统治地位,但其在互联网领域的优势地位则完全让位于非国有媒体。2019年非国有信息门户网站,如Tut.by、Onliner、Telegram等覆盖了白互联网用户的62%。随着政治危机的爆发,这些门户网站的受欢迎程度进一步提高,受众快速增长,显示出强大的信息动员能力。最后,俄罗斯对白媒体领域的影响非但没有弱化,还有进一步深化的趋势。在事件初期,白俄罗斯政府封锁了能够为本国人民提供有关事件实际发展信息的最重要的社会政治资源,想借此“清除”俄罗斯及其他国有媒体对白民众意识形态的影响。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白官方别无选择地通过与莫斯科的“协商”在白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安置了一大批来自俄罗斯国有媒体和亲政府媒体的新闻工作者(这些人被称为克里姆林宫的“空降部队”),并根据两国融合的战略和战术任务,直接形成了最重要的专题报道领域和影响白俄罗斯民众意识形态的模式。可以说,在媒体宣传领域,卢卡申科最后借助俄罗斯的力量度过了2020年的政治危机。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白俄罗斯现代媒体格局正在成为一个复杂而多样的生态系统:传统媒体的地位将进一步削弱,新媒体显示出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国家需要并势必会加强对这一系统的控制。同时,在当前社会政治经济背景下,俄罗斯对白媒体领域的影响仍将持续。
(农雪梅,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副编审。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