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历史研究者总需要有一个最后的边界
2020年11月11日  |  来源: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  阅读量:4029

说实在话,我并不认同后现代历史学对真实存在的“过去”和书写出来的“历史”的漠视和瓦解。尽管这种思路有着非常深刻的意义,但是,我觉得,历史研究者总需要有一个最后的边界。佛教说“一切是空,空亦是空”,空到最后还有什么呢?后现代历史学说一切都只是叙述,但是,我们怎么能相信“过去”这个巨大的存在,只是一种被描述出来的东西呢?因此,对于后现代史学,我们需要问几个问题。 

首先,历史学是否承认那个“过去”始终在制约着历史叙述的边界,是否承认那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始终在限制着历史的书写?我们不能把这个隐约的制约力一概抹杀,总不能面对着巨大的殷墟遗迹,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叙述吧。历史在很多时候,的确是被叙述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不错,但毕竟还有一个山峰在那儿,否则又如何横看成岭侧成峰呢?特别是当我们做历史叙述时,过去存在的遗迹、文献、传说、故事等等,始终制约着我们不要胡说八道。如果是文学叙述则可以随便想象,文学是一个开放的天空,有什么不可以想象的呢?哈利·波特也可以被随意写的嘛。可是,我们能说夏、商、周是外星人搞出来的吗?所以,我们要质疑后现代历史学,是否承认一个曾经存在的过去,毕竟是在制约着和规定着历史叙述的边界,如果是这样,那么历史就不可能是文学式的“散文”。 

其次,是否承认不同的“叙述”只是各个不同视野的历史观察。尽管后现代非常深刻地揭露出叙述和书写的意义,但它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叙述和书写,只是代表了个人,只是某一个片断、某一个角度,它本来并不应当把这种叙述和书写放大,当做普遍性的东西。你看,后现代历史学在进行自己的叙述时,它也希望别人承认它是“历史”。这就有矛盾了,因为,你在强调历史只是一种叙述和书写的时候,应该承认它只是个人视野中的历史,不能宣称自己已经叙述了历史,甚至叙述了真正正确的历史,也不能强迫别人服从这种叙述。有人关于《中国思想史》采访我,我一开始就讲这是我个人视野的作品,我没有强迫别人接受自己书中的观点,只是希望读者可以了解我对思想史的理解和思路。 

再次,接下来要追问后现代历史学的就是,它是否承认自己的历史书写也是一种权力,也是隐含了权力的话语,隐含了某种意识形态的书写。而且需要追问,是否承认在某个阶段,权力话语下的写作,是有意义和必要的。比如安德森,他说国家只不过是“想象的共同体”,但这个想象共同体一旦存在,它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否就具有了正当性与必要性?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问题,就是如果缺少了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不通过某种理性的构造,先确立一个秩序,历史能被叙述吗?缺乏了理性的秩序和框架,历史还是不是历史?历史本真的存在,可能是散漫的、漫无秩序的、庞杂的、丰富的,怎么能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没有一个理性的框架及历史预设的话,又怎么确定如何去书写、书写什么?历史如果真的可以被“拆碎七宝楼台,不成片断”的话,那么,什么是历史呢?我阅读后现代的著作,觉得他们真的是很聪明的,不经意地就可以瞄到一些历史的漏洞。就像下棋,不是按照定式一步步地来,而是有一些天才的想法,招数虽凌乱,却杀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后现代者真的有很多天才的想法,不过,它也常常给我一种感觉,就像南宋人说的,七宝楼台,拆成了片断,虽然绚丽多彩,却不知如何再重构一个新的七宝楼台,到最后自己把自己也给拆了。 

所以总结一下,我们应当说,后现代历史学有很多聪明的地方,也有很多不明智的地方,就是我们说的“洞见”与“不见”。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文章节选自《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增订版)》葛兆光著,三联书店2019-4)“后现代历史学的洞见与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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