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上看,“新思想”展示了当代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取向:一是既不会重演倒向西方,更不会重回苏联时代;二是在保守主义政治理念导引下,尊重传统、发展经济、关注稳定和人民福利;三是维护主权与既定的势力范围、有节制并有选择地对外拓展、抵抗任何形式的霸权,推动全球治理体系改革,但不搞革命;四是一再强调中俄合作的重要性,但不在中美之间选边。总之,保守中立、灵活多样、扬长避短、最大限度地发掘自身优势,是未来俄罗斯对外政策的大体原则。
正在形成中的俄罗斯外交战略新动向
早在三年前,特列宁就专门撰文指出,俄罗斯正在酝酿新的国际战略,但对于什么才是俄罗斯的“新国际战略”,始终语焉不详。然而,人们可以从俄罗斯对变化中的国际社会的看法与心态中、从俄罗斯对外政策一步一步地微妙调适过程中,以及2020年上半年一系列重要文件所传递的信息中,去体悟这一战略调整的含义和举措。大体而言,俄罗斯的“新国际战略”包含如下几方面的内容:从“大欧洲”转向“大欧亚”;从“大三角”转向探索中、俄、美关系的新定位;从全方位布局拓展中寻觅新机会。
一、从“大欧洲”转向“大欧亚”
从“大欧洲”到“大欧亚”的对外关系重点转换,指的是当代俄罗斯从传统上侧重于西方,开始转向东方的历史性转移。按照卡拉加诺夫的最新说法,“西方(对俄)强化对抗,大大推动了俄罗斯的东进步伐。早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后半段,这一进程就已经开始了。”这一说法比笔者直接感受到的俄罗斯精英阶层开始热议“转向东方”的话题还要更早得多。笔者长期参与的俄罗斯瓦尔代论坛,直到2010年论坛的主题之一仍是“与欧洲结盟”。但是,2011年瓦尔代论坛的主题就迅速变成了“转向亚洲”。2012年俄罗斯总统大选关键时刻,普京发表文章明确提出“借中国之风、扬俄罗斯经济之帆”,应是较早的呼吁。
2013年9月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俄罗斯精英阶层一度有所疑虑,但经过激烈辩论后疑虑迅速消除。具体体现就是,普京在2014年2月索契冬奥会前的中俄两国领导人峰会上对这一倡议做出了积极回应。彼时俄罗斯正遭遇乌克兰冲突和经济危机双重困难,中俄经济合作取得一系列突破性进展为其缓解了压力,也成为俄罗斯“转向东方”的巨大契机。2015年在俄罗斯的主导下,旨在推动地区发展、合作和稳定的欧亚经济联盟建立,俄罗斯开始积极探索欧亚经济联盟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战略合作。在整体“转向东方”的背景下,俄罗斯提出要加速远东西伯利亚经济的开放发展。并且,俄罗斯“转向东方”不只是转向中国,也转向日本、韩国、东盟等一系列亚太地区的合作伙伴。同时,俄罗斯“转向东方”并不意味着放弃与欧洲的合作。
此后几年中,“大欧亚伙伴关系”在俄罗斯学者的演绎中逐渐显现出,它不只是地缘经济理念而且是地缘政治理念。“大欧亚伙伴关系”旨在“将囊括东亚、南亚、欧亚大陆中心国家、俄罗斯以及欧洲次大陆国家及其地区组织的欧亚大陆变成全球经济和政治中心”。同时,俄罗斯学者强调“世界从多极走向两极的趋势开始形成。一极以美国为中心,另一极在欧亚”。“在其中扮演领导角色的应是俄罗斯—中国组合。”在俄罗斯学者的解读中,上海合作组织也应该从单纯的地区组织,转变为更具活力、更开放的多边与多层次平台。“大欧亚伙伴关系”的路线图是:经济上,以贯通南北的大欧亚交通运输网络和多边金融、贸易、技术、网络合作等为基础;安全上,构建欧亚大陆安全体系,以取代过时的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推动国际主要角色(首先是俄罗斯、中国和美国)不结盟和中立。由此可见,俄罗斯对于“大欧亚伙伴关系”寄予了较高期待。
实事求是地说,俄罗斯推行东向战略的决心坚定,并且取得了较大进展,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中俄合作已经有了相当丰硕的成果。但俄罗斯内部关于其究竟属于西方还是属于东方;抑或既不属于东方又不属于西方的争议仍在持续。2019年,俄罗斯与亚洲国家贸易总额为2621亿美元,而与欧洲国家贸易总额为3327亿美元。虽然两者规模有所趋近,但欧洲作为俄罗斯传统经贸重点的态势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在当前欧美关系有所松弛、欧洲尤其是德法两国和南部欧洲表现出对俄合作的倾向之时,俄欧又开始互相接近,这也是俄罗斯维持与欧洲交往的重要背景,但这与多年前的欧俄“共同家园”的美好计划难以相提并论。同时,相较于作为整体的欧盟,俄罗斯更乐意寻求与单个欧洲国家发展双边关系。
总之,作为世界性大国的俄罗斯外向发展的重点转移,包括其中宏大的地缘政治抱负,虽然已经引起各方高度关注与反响,但绝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过程,而是需要一个相当长时期的运筹与调适。
二、从“大三角”转向中、俄、美关系的新定位
2017年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有关中、美、俄三方关系前景的猜测和议论成为国际舆论的热点。其核心问题是,在中美关系急速下滑的背景下,俄方究竟如何看待自身在这一组最重要的三边关系中的定位。
早在2016年瓦尔代论坛上,就已经开始热议有关中、美、俄三方关系的话题。笔者曾在讨论中询问普京本人对中、美、俄相互关系的看法,他言简意赅但非常明确地回答道:“在我看来,中、美、俄关系应该是互相尊重和互利互惠的关系。”从2020年《瓦尔代报告》与俄罗斯国立高等经济大学发布的报告来看,俄罗斯高度关切并且担忧中美持续竞争对世界事务的影响;认为美国对华发起“新冷战”为时已晚,因为全球力量对比已彻底改变,“俄罗斯让西方失去无力强加对己制裁的可能性”是重要原因之一;俄罗斯不会“出卖中国”,但将探索改善与部分欧洲、亚洲国家关系的机会,同时也不会“陷入对中国战略依赖的重大风险”;俄罗斯力求发挥联合国作用以避免中美对抗的前景。
20世纪80年代以来,每次俄美有新领导人上任,总是先寻求两国亲善与推进俄罗斯西化改革,但大都因为意识形态与地缘政治对峙冲突而不了了之。普京所经历的三次所谓“重启”的周期性循环,不过是以往几十年中几次更大周期循环的缩小版而已。在这样的历史经验与教训之下,无论是俄罗斯的精英还是民众,很难再重蹈覆辙。最近一段时间,从大量俄罗斯官方与学者的声明中,可以看到俄罗斯对美国企图挑起“新冷战”、无端打压中国的一系列严肃批评,同时俄罗斯也一再表示不会成为美国打压中国的工具。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官方和民间的相关表述中,均提出了俄罗斯不愿选边站队但愿意从中协调的立场,这也是大量中间国家所持立场。事实上,独立自主、主权优先,选择以协调和均衡的态度应对复杂关系,寻求以稳健与超越的立场确保环境稳定,可能成为当今世界避免对抗、摆脱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