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栋:后巴格达迪时代的世界反恐格局
2019年11月07日  |  来源:新民晚报  |  阅读量:2698

美国总统特朗普10月27日宣布,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头领巴格达迪26日晚在美军于叙利亚西北部进行的一次针对他的军事行动中身亡。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稍后证实这一消息并选出继任者。美国为何此时出手?巴格达迪之死将给世界带来什么影响?

本报特请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家栋详细解读。

图说: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等人观看美军针对“伊斯兰国”头目巴格达迪展开特殊袭击行动。 IC图


美国高调出击背后有多重考量

问:美国为何此时进行斩首行动?

答:一是情报时机。在反恐怖领域,很多场景是无法预选设定的,只好相机而动。情报因素是决定此次斩首行动的主要决定性因素。因为这次行动虽然是特朗普总统批准的,但前期的情报和军事准备,并不会在特朗普总统的视野之内,被政治操纵的可能性不大。

二是维护美国的国际形象。最终,美军开始从叙利亚北部撤军,美国不负责任的形象、关键时刻会抛弃盟友的形象以及正在衰落的形象,进一步被强化。在这种情况下,一次成功的反恐行动,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扭转不利的国际舆论环境。同时,这一行动也可威慑叙利亚战场上的各方,在美军撤出的情况下,不要过于伤害美国的利益,否则美国就会进行针对性打击和报复。所以这也是一次威慑行动。

三是服务于国内政治需要。特朗普总统目前在国内面临支持率下降、经济增长速度下滑等问题,还面临被民主党在众议院弹劾的巨大压力。特朗普自上任以来,虽然在国际舞台上高调行事,但取得的外交成绩仍然非常有限。通过一次现场反恐秀,特朗普总统至少可以短期内提振自己阵营的士气。否则,一次次的失败,可能会放大特朗普团队内部的分歧与矛盾,会强化特朗普总统的无能形象。

在美国宣布胜利之后,俄罗斯等国表示了质疑。近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接受采访时称,巴格达迪是“美国的产物”,而且他是否已被清除尚未得到证实。

目前,可以基本肯定的是巴格达迪确实是死了。但是,巴格达迪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死亡,目前只有美军单方面的证据。虽然并非完全不可信,但毕竟还有待第三方证据来进一步证实。一是巴格达迪已经被宣布死亡多次,这一次被怀疑也很正常。二是这起行动看起来太过完美,有点像摆拍,仿佛一切都在美国控制之下。既然是美国完全控制的,为何是现在而不是以前?如果真是可能被美国情报机构完全掌握的,巴格达迪与美国到底是什么关系?怀疑是很正常的,符合逻辑。三是俄罗斯对特朗普总统的个性特征有所保留。特朗普在过去有多次不实言论和夸张的言论。这次可能讲的是真的,但其历史记录则助长了俄罗斯和国际社会的怀疑。特朗普在宣布这起行动时,还使用了一些夸张的个人演绎,本意是为增强故事性和吸引力,但事实上反而削弱了可信度。

斩首行动象征大于实际效果

问:巴格达迪之死对国际反恐形势有何影响?

答:美军打死巴格达迪,是国际反恐阵营的一个重大胜利。这不仅对于美国,对于其他国家和整个国际社会,都是非常重要的,对国际恐怖主义形势也会产生重大影响。

巴格达迪之死,将会进一步削弱国际恐怖主义运动的士气。恐怖组织往往缺少内部民主选举和决策机制,领袖人物的能力和魅力,对恐怖组织自身的存在与发展往往非常重要。在历史上,很多恐怖组织的崩溃,往往都来自于领导人被消灭。因为领导人、尤其是创始领导人的死亡而变得更加强大的恐怖组织,在历史上很少出现过。

其次,将会导致IS的结构进一步分散化、扁平化。巴格达迪之死表明圣战运动的领导者本身都是不安全的。这必然会削弱IS本就已经被削弱的指挥与控制能力。

但是,巴格达迪之死也不应该被夸大。领导人对恐怖组织的影响,取决于恐怖组织的属性和发展阶段。一是IS是一个宗教极端型组织,把成员联系在一起的主要是圣战思想,而不是领导人。这意味着,领导人的生死或变化,会影响恐怖组织的形态与活动特征,但不会对恐怖组织或圣战运动的存续造成根本影响。当年美军打死拉丹以后,导致“基地”组织对IS领导力的下降,为IS取代以“基地”为核心的国际圣战领导和象征地位提供了条件。从打击“基地”组织来看,拉丹之死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从打击国际圣战组织的角度来看,其作用又非常有限。这一次巴格达迪死亡以后,IS迅速推出了新领导人,就是一个例证。

二是IS已经处于下降阶段,领导人的作用已经被极大削弱。一般来说,在一个恐怖组织的创立和发展阶段,领导者的作用是非常关键的。但是在下降阶段,由于恐怖组织的各项功能已经成熟甚至是衰退,对领导人的依赖迅速下降。美军在IS已经被大大削弱的情况下打死巴格达迪,巴格达迪基本失去指挥和控制能力的情况下被打死,基本上是象征性意义,大于实际的反恐功能。

缺少共识导致合力还未形成

问:国际社会在反恐方面,面临哪些挑战?

答:一是缺少反恐共识。政治性是导致反恐阵营分裂、碎片化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政治性是定义恐怖主义所必须的,是把恐怖主义事件与一般犯罪行为区别开来的主要因素;但另一方面,有了政治性,恐怖主义又往往会与武装团体、民族分裂运动、宗教极端主义等复杂问题和概念混杂在一起,导致认识上的混乱。这一冷战时期的两难命题现在虽然有所变化,但并没有完全失效。其结果就是,虽然各国都声称要打击恐怖主义,具体打击哪个恐怖组织,哪个恐怖分子,或哪种恐怖主义行为方面,往往又分歧很大,有时甚至是根本对立。这是因为,虽然恐怖主义无国界,但恐怖分子往往有国籍,恐怖活动往往有特定的目标和区域的,并非总是针对全球的。因此,虽然911事件以后,国际社会就反恐怖问题达成了临时性共识,但最终不敌国际政治的基本规律。一旦美国的反恐意愿下降,甚至重新拿恐怖主义牌来服务于自身利益,反恐怖共识也就迅速削弱甚至崩溃了。

二是反恐的“度”难以把握。在恐怖主义威胁下,尤其是在重大恐怖事件的刺激与煽动之下,一些国家极易在反恐方面有过度反应。比如美国此前在反恐方面投入过量资源,不仅没有如愿解决问题,有时反而越反越恐。反恐活动的核心是争取人心,是把温和派与极端恐怖分子相互在心理上隔离。但美国反恐过度却恰好会把很多温和派和中间派人士推到恐怖主义一方,导致越反越恐的恶性循环。

三是反恐措施持续性不够。一类是自身能力先天不足。很多国家发展水平低下,文化多元,又受制于政治制度的困扰,导致反恐能力不足。像阿富汗、巴基斯坦、也门、伊拉克、叙利亚、索马里等国家,都存在这一问题。另一类是因为前期反恐过度,而导致反恐能力不可持续,导致制度性不足。很多国家总是在恐怖主义威胁严重时,各种极端反恐措施一哄而上,不考虑可持续性。但一阵风过去,很多反恐措施无以为继,只好迅速收缩。这种反恐能力的波动性和不确定性,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导致问题的恶化。以美国为例,打着反恐旗帜进攻阿富汗和伊拉克,打死、逮捕了很多恐怖主义嫌疑人,但最终无力善后。美军侵入阿富汗以后,大力悬赏搜捕基地和塔利班分子,导致大量平民被逮捕,一些还被关押到美军的军事基地。这些人中的多数都无法通过司法程序进行审判,最终只好释放,给美国带来沉重的经济和安全负担。在伊拉克,美军也逮捕了很多极端分子,但又无力管理与教育,反而为这些极端分子提供了更多的机会。美军在伊拉克布卡监狱关了24000多人。这些人被释放后,不仅成为反美恐怖活动的主力军,还在监狱中发展出组织网络。正是美军前紧后松,为巴格达迪和IS组织的崛起提供了发展机会。

国际反恐合作仍需去政治化

问:国际社会如何加强反恐合作?

答:要想促进国际反恐合作水平,提高国际反恐效率,以下几点非常重要:

一、要正确看待恐怖主义威胁。虽然我们不可能完全消除恐怖主义威胁,但是也没有战胜不了的恐怖主义势力。要从根源上反恐。和平与发展是反恐最重要前提和手段。

二、国际反恐合作要去政治化。反恐合作经常受到政治属性的困扰。在全球化时代,铲除恐怖主义的国际土壤、尤其是国际政治土壤,经常比直接消灭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更加重要。国际反恐合作要聚集在恐怖主义问题本身,而不是受恐怖主义借口的左右。

三、国际反恐怖合作要去安全化。恐怖主义虽然威胁国家安全和国际安全,但是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社会治安问题,与军事等传统安全问题仍然有本质性差异。如果过于强调恐怖主义威胁中的国家安全属性,会不利于国际反恐怖合作。

四、国际反恐合作需要建设更具代表性的框架体系。现在,随着联合国协调一致的功能被削弱,一些西方国家从事反恐怖合作的能力和意愿也有所下降,国际反恐怖合作出现了合法性难题和能力真空。这需要更多的国家和国际组织,来增加对反恐合作的兴趣和能力,构建一个更可持续、更有代表性国际反恐合作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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